第十七章 绝杀

第二天一早,呼延云刚刚走出家门,就在楼门口撞见了晨练回来的父亲。

“这么早,你又干吗去啊?”父亲随口一问。

呼延云停下脚步,把今天要去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爷儿俩都有点惊讶。呼延云惊讶的是,白皮松林事件之后,十几年来他好像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和父亲说这么长时间的话;父亲惊讶的是,这孩子一向在自己面前闷葫芦一枚,今天不仅打开了话匣,而且话语中,似乎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

但是听完之后,父亲只说了一句:“去吧,注意安全。”

“哎!”呼延云痛快地答应了一声。

刘新宇正在小区外面等他,像个竖起来的圆规似的,一条腿支着地,一条腿跨在自行车的大梁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光辉岁月:美国民权英雄心灵史》,呼延云骑着山地车到他面前,俩人一点头,肩并肩地往段新迎家骑去。

一路无话。

到了段新迎家楼下,夏祝辉迎了上来。

“上面情况怎么样?”呼延云问。

“我带了两个兄弟,8点就到了。”夏祝辉说,“按照计划,我们检查了客厅和主卧,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但是次卧的门上了锁,打不开,找段新迎他老爸要钥匙,他老爸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的,也不给我们。后来,来了一个九门安保公司的,长得跟他妈羊驼似的,吵吵嚷嚷的,说不知道次卧里面藏着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要是不开门,就不让于文洋过来,我们正想找你拿主意呢。”

呼延云点点头:“上去看看再说。”

不知是什么情愫,他望了一眼对面这几天监视时待过的房子,然后转过头,大步走进了段新迎所住那栋楼的楼门。

再一次来到四层,409房间的门敞开着,径直走进去,只见一个穿西服、脑袋很小脖子很长的家伙正在和两个穿制服的民警掰扯着什么。这位大概就是夏祝辉口中的“羊驼”了,在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和他穿一样西服的家伙。

夏祝辉一番介绍后,羊驼对呼延云说:“我是九门安保公司的。先前负责于文洋安全的组长,昨晚因防卫杀人被暂时刑拘,由我接替。为了确保于文洋的绝对安全,我要求打开次卧的房门查看,否则——”

呼延云拦住他的话头:“不用这么多‘否则’,你们九门的人,溜门撬锁应该是看家的本事吧,自己打开进去就是。”

这话里带着刺儿,但慑于呼延云的声望,羊驼也不敢反驳,咽下一口恶气,顶着“溜门撬锁”的名头,用一根特制的磁性铁丝,打开了那把“三环”牌铜锁。

门打开了。上次偷偷钻进段新迎的家,他就对次卧充满了好奇:大白天为什么要给自己家的一间屋子上锁?段新迎为什么不在这间屋子里生活?在这么逼仄的两居室,为什么还要刻意留出一间房子空置?这间屋子里到底锁着什么秘密?

他为里面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场景:比如堆满炸药,雷管的引线就挂在门把手上;再比如有个白柜子,收集了各种瞬间置人于死地的毒药……但是,现在门打开了,等真正走进去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这只是一间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屋子,里面十分干净,除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外,就是几只塑料小板凳和一张旧桌子。单人床上放着小孩子的衣服,从幼儿的包屁衣、连体服到三四岁小女孩的针织衫、花裙子,都整整齐齐地叠着。桌子正中摆了一张段明媚的照片,只是镶了黑框。周围摆着一圈还没有枯萎太久的鲜花,竟还散发着淡淡的余香,旁边簇拥着摇铃、积木、拨浪鼓、布娃娃、火火兔故事机等玩具,都既简陋又陈旧。桌子右上角有一只蛮大的牛皮纸盒,打开盖子一看,都是些奶瓶、橡胶奶嘴、牙咬胶什么的。在桌子的左上角,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儿童读物,其中有几本《365夜故事》《小灵通漫游未来世界》《动脑筋爷爷》,纸张早已发黄,扉页上竟还歪歪斜斜地写着段新迎的名字。

原来这间屋子,是段新迎为女儿设置的一间小小的灵堂,供奉的都是她生前用过的物品。玩具上没有一丝灰尘。鲜花都是手摘的野花,从附近零落的花瓣种类来看,应该是每每枯萎就换上新的。而那堆书,分明是把自己儿时的读物,让女儿一起分享……

完全可以感受到,段新迎出狱之后,每天擦拭女儿遗物的辛酸与悲痛,甚至可以想见他抱着女儿的衣服,嗅着几乎已经褪尽的女儿的气息,泣不成声的模样……

呼延云凝视着段明媚的照片,鼻子有点发酸,他突然想:假如这是我的女儿,假如是我的女儿遭受了段明媚一样的悲剧,我会怎样?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走出了屋子,关上门,重新将铜锁挂上,这是段新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角落,是他被剥夺净尽的人生最后残存的一部分,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搅,任何人也无权打搅。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快、细腻、还稍稍有几许得意,不是大部分人在上这种老楼时一次迈两个台阶的宏阔,而是一次一个台阶故作优雅地踩踏,仿佛是一双作茧自缚的手终于解脱了束缚,第一次在钢琴的琴键上游走,每一下都要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存在。

接着,门厅出现了于文洋的面庞,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灰西装,里面的衬衫是浅粉色的,扎着紫色的领带,皮鞋锃光油亮,一副精致到不能再精致的模样。

呼延云想起有一次他在三联书店听钱理群先生讲座,提到的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大概就是这样一副装潢,再想想于跃,不禁慨叹遗传学在阐释社会现象上之妙用了。

“抱歉,呼延先生,我来晚了。”于文洋见了他,脸上立刻溢出笑容,完全不像是一个昨晚还受到袭击差点丧命的家伙。

“你不是来道歉的么?打扮得这么精光水滑做什么?”夏祝辉忍不住问道。

于文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我今天下午就要坐飞机去瑞士了啊,如果不早点准备好,怕耽误飞机呢。”

“怎么可能?”夏祝辉瞪圆了眼睛,“你是昨晚命案的目击证人,按规矩,在该案出庭作证之前,除非特殊情况,是不能出国的!”

于文洋耸了耸肩膀:“大概……我就是那个‘特殊情况’吧。”

夏祝辉眯起眼睛看着他。

“呼延先生,咱们现在就开始吧,我还急着完事好去赶飞机呢。”他笑着说,神情有如马上要上场表演驾轻就熟的小品的演员。

呼延云望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