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

防盗门的锁像肠鸣一般别别扭扭地响了半天,终于传来钥匙的锯齿和锁芯准确契合的咔嗒声。

屋子里的人神态安详地坐在窗户前,目光直视着对面那栋楼的四层,身子一动也没有动。

防盗门被推开了,呼延云拎着个大塑料袋走了进来,里面装着矿泉水、可乐、面包、方便面、香肠和薯片等等,他把所有东西都倾倒在客厅的一张折叠桌上,拎着两根黄瓜进了厨房,在自来水龙头下洗了洗,便一边啃着一根,一边走进朝北的次卧,把另一根递给坐在窗户前的那个身材修长、眉眼纤细的家伙。

“老刘,有啥情况没?”呼延云问。

老刘接过黄瓜,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呼延云拿起老刘搁在窗台上的笔记本,翻阅起观察记录来,余光看到老刘吃黄瓜的惬意样子,仿佛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不禁回想起他那个“大仙”的外号,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老刘的名字叫刘新宇,不仅是呼延云上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呼延云的朋友多是奇人,而刘新宇堪称奇人中的奇人。

按理说,这个时代,城市长大的孩子基本都出自同一生产线上的同一流程:小学,中学,大学,毕业,工作……概莫能外,刘新宇初中时代就显得与众不同,当大部分同学都把分数当成命根的时候,他既没有像呼延云那样对此公开表示蔑视,也从来不去靠刻苦或作弊争取个好的排名,而是从来没有拿考试成绩当回事——仿佛学堂上悠悠万事,独无此事,每每成绩单下来,第一也好,倒数第一也罢,他都是一揉搓了事。大学他学的是国际贸易,每天英语不摸、教材不看,白天围着大操场一边散步一边背《易经》,晚上掐着手指观天象,于是在呼延云被冠之以“狂人”的美名之后,刘新宇也加冕为“大仙”。

大学毕业他考研成功,又不愿再读,隐瞒学历去技校学电工,之后到海南做了一段时间建材生意,金迷纸醉一番之后,突然回京,开始了长达两年的“隐士生涯”,每天一个人在西山的叠嶂层峦之中飘来晃去,喝山泉吃野果,形同野人,之后又到旅行社做导游,由于他对世界各国人文历史风情掌故均有了解,所以大受游客欢迎,他却觉得操心累神,耽误“参禅”,又辞了职,去了一家茶楼当伙计,每天端茶倒水,竟也怡然自得。

刘新宇的交际面很广,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且在任何一个圈子里都能混得很开,但他的性情其实十分孤僻,永远的喜怒不形于色,或者说他早就看透了,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值得大悲大喜的事情。

平日里他喜欢穿着宽衣长裤,说话行动又慢条斯理,望之俨然魏晋穿越过来的。如果说愚蠢的定义是“嘴巴和手脚总比脑子快一步”,那么他绝对跟愚蠢无关,除了睡觉之外,90%的时间他都是在沉思。寡言寡语的他,只要说话必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针血之句,以至于有传闻,说呼延云之所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推理者,都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位超级谋士之故。当然,圈子里的朋友们都知道,呼延云以推理者扬名立万的那些年,他的第一搭档绝对非林香茗莫属,但是林香茗出事后,能和呼延云坐在同一屋檐下啃黄瓜的,除了刘新宇,也就不做第二人想了。

前两天,呼延云让张昊帮他在段新迎住所的对面楼房里租一套房子,最好能观察到段新迎在家中的一举一动,张昊神通广大,很快搞定了这件事,恰好也是四楼,与段新迎的住所“脸对脸”,更准确地说,是自己次卧朝北的窗户正对着段新迎家主卧朝南的阳台,还能看到他们家进出的唯一一道楼门,简直是个再妙也没有的观察位置,于是呼延云就和刘新宇一起搬来了这里——全过程刘新宇既没有问是什么事,也没有问做这个事有没有收入,总之呼延叫他来,他就来了。

等呼延云把事情的大致经过给刘新宇讲完,刘新宇只问了一句:“你说的这个段新迎,就是咱们的同班同学老段?”

小学毕业后,段新迎和呼延云考上了同一所中学,依然被分在一个班,所以也是刘新宇的同班同学。

初中时代目睹的第一次欺凌事件,好像就是围绕段新迎展开的。

那时,段新迎个子在全班最矮,相貌也最丑。他的嘴巴外凸得比小学时更厉害了,总是驼着背,不大说话,老师提问他也回答不出,而且不停地眨巴眼,好像一只怕被宰掉的猕猴,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没多久,他的座位又被从第一排“调整”到了后面几排。

十三四岁的年龄恰如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是最容易看懂别人心事的时候,所以全班同学都明白了,段新迎是一个在老师和同学那里都不得待见的弱势分子。

有一天中午放学,呼延云去自行车棚取车,看见班里的两个男生——高昂和李琰把段新迎堵在角落里,跟他说着什么,段新迎满脸的恐惧,不停地点着头。

“你们在干吗?”呼延云骑上车,经过他们身边时,随口问了一句。

“滚!”戴着黑框眼镜的李琰凶巴巴地说。

呼延云立刻跳下车,走了过来:“我问你们在干吗?”

“找死呢你!”李琰龇出雪白而尖利的牙齿,像一条野狗。

“我是班长!”呼延云毫不退缩,“你们要是做什么坏事,当心我告诉老师去!”

“小子,别拿老师吓唬我。”一直没有说话的高昂突然发声了,他保养得白胖的脸蛋儿上浮现出狰狞的一笑,“信不信我今天下午就让你的班长当不成了?”

呼延云一愣,他俩已溜了。自行车棚里只剩下呼延云和段新迎。

“他们俩到底在跟你说什么?”呼延云问段新迎。

段新迎哭丧着脸:“他们说,我得罪了高年级的学生,高年级学生要打我,他俩帮忙说和,让我拿出100块钱来摆平这事,我到哪里去找100块钱啊!而且我平时走路都溜边儿,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得罪谁了。”

呼延云十分生气:“你甭理他们,肯定是敲诈你呢,我下午跟老师说一下,看他们还敢欺负人!”

下午,课间休息时,他来到年级组办公室,找到班主任数学罗老师反映段新迎中午被敲诈的事情,罗老师面无表情地听完,对呼延云说:“你能不能少管点儿别人的事情,你看看你这几次数学考试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差,怎么搞的?”

呼延云没想到,自己本来“主持正义”却反而挨说,有点生气:“罗老师,我是班长,同学的事情我当然要管的啊。”

“那好,我现在宣布,你不再是班长了,下午重新选班长,你回去吧。”罗老师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