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之章 三(第2/3页)

“就连现在鞠子想去东京玩一趟,他都没有好脸色呢。所以,”说着,舅母转过头望着我,“前些日子,你去东京的事情我们都没有说出去,你就放心吧。”

“谢谢。”我说道。

“说起来,姐夫似乎在两三天前还去过东京呢。”“什么?真的?”我不由得一下转向舅舅。

舅舅点点头。

“这事也没有跟我们提。”舅母说道。

“我想是真的。刚才姐夫拿手绢时,掉下一个纸片,我捡起来一看,竟是登机牌,由东京飞往札幌的,日期是前天。我问他,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有这事吗……可他对我说,这一周他一直闷在大学里,哪里也没去。”

“咦,那就奇怪了。”“奇怪。”

沉闷的空气弥漫开来。“恐怕是有难言之隐吧。”舅舅干脆总结道。

次日星期六的早上,我装着平时去大学的样子出了门,乘上札幌开往函馆的列车。今天回函馆的事情我也瞒着父亲。我打算偷偷调查一番,然后再偷偷返回札幌。

所谓回函馆,也只是为了表述上的方便,事实上,我根本没有一个可回的地方。

生我养我的家已经消亡,而户籍上的老家—现在的公寓,我几乎没有在里边睡过一次。如果非要说出一个回归之处,也就是那间宿舍。可那里如今恐怕也已住进了新生,成了一个与我在的时候完全不同的世界。要好的朋友,还有善良的学姐,如今都不在那里了。我感到喉咙干渴,便从包中取出用保鲜膜包好的柠檬,半个用菜刀切开的柠檬。直接啃带皮的柠檬是我一直以来的嗜好,母亲总是为我买没有农药的国产柠檬。

列车驶过长万部。左面能看见内浦湾,平静的水面沐浴着阳光,仿佛《红发安妮》中“闪耀的湖水”一样熠熠闪光。

安妮一定不会对自己的身世抱有疑问—啃着柠檬,我忽然想起这种事来。尽管出生后才三个月母亲就患热病死去,紧接着四天后父亲也因热病离世,可她仍无比热爱着连面孔都不记得的双亲。她为二人的名字而自豪,她珍视人们谈及的对他们的种种回忆。成为孤儿后,她先后被托马斯太太、哈蒙德太太等人收养,最终又被绿山墙农舍的老兄妹接手,可对父母的零星认识却一直激励着这个喜欢幻想的女孩,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索性像她那样成为一个孤儿会怎样呢?我甚至如此想象。那样,我就无须为母亲离奇的行为和死亡而苦恼了,也不会再为长相一点也不像父母而心烦。像安妮那样,只需展开幻想的翅膀就行了。虽然我也非常怀疑自己是否也拥有能忍耐作为一个孤儿的辛酸的能力。

上午就抵达了函馆。由于时间紧张,我直接从车站拦了一辆出租车,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父亲的公寓。

出于保护景观的理由,公寓都被限制建在三层之内。父亲租住的房间在顶层。只有一个男人居住,三居室未免太大了。据说家政女工每周要来两次,室内比想象中整洁得多。电灯一直亮着,或许是出于安全考虑。一进门,左手便是父亲的卧室。直穿过走廊是餐厅兼厨房,再往里有两个房间。一个是父亲的书房,另一个则供我回来时使用,我宿舍时代使用的家具物品也放在这里。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壁橱中取出装着贺年片和暑期问候信等物品的箱子。这个原本装色拉油罐的箱子已被过去数年间收到的明信片挤得爆满,几乎都是寄给父亲的。我一张张地查看。

我的目的是找出在郊游兴趣小组时与父亲在一起的人。父亲声称没有加入过兴趣小组,可我还是宁愿赌一次,相信梅津教授的记忆是正确的。

查找的要点便是上面有没有写着使人联想起郊游活动之类的内容。比如,“最近登山没有”、“真想像从前那样到山里走走”之类。可是,多达几百张的明信片逐一看过,却没有发现一句类似的内容,连“山”和“郊游”之类的字眼都没有找到。

难道父亲果真没有加入过兴趣小组?不,未必。或许一过五十岁,学生时代的友情之类也会作为青涩的回忆而风化了吧。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性。

倘若父亲有意隐瞒当年加入郊游兴趣小组的事情,他同样也会有意识地切断与当年的同伴的联系。

总之,在这种状态下无法作出任何判断。我照原样把明信片收了起来,出了房间,进入父亲的书房。我还有一件事想调查。

那便是前几天父亲为何要去东京。当然,父亲去东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参加学会、研究会什么的,一年要去好几次。既然如此,没有必要向舅母等人隐瞒啊。

还有,父亲昨天忽然劝我留学,也让人觉得与这次东京之行有关。他声称是为了学习语言,可这也太唐突了。东京那边一定有事,并且与我不无关系。

尽管已经在这里租住了几年,可一进入书房仍能嗅到家具的异味,大概是因为不经常换气。眼睛发痛起来,我打开窗户。南向的露台前方便是津轻海峡。

除了窗子和入口,所有的墙边都放着书架。每个书架都挤得满满的,直到不能再挤下为止。书架上溢出来的书像山一样堆在地板上。难道必须这样才能找到一本想找的书?这情形不禁让人心生感慨。只有这个房间是不让家政工接触的,这或许是父亲自己的规矩吧。

窗边放着一张书桌,那里也已被文件和笔记占据。父亲究竟在从事什么研究我几乎全然不知,就从一旁试着读起标题:

关于哺乳类的核移植研究

受精卵的核除去法

核移植卵的发生分化停止的原因和解决

成体细胞的阶段性核移植克隆法

我全然不知这些究竟是什么。只是,由于里面混杂了一些受精卵、细胞之类的字眼,不由得使我不安起来。这似乎是与神圣的、人类不可接触的神的领域有关的内容。父亲该不会崇拜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博士吧?

我带着一丝罪恶感打开书桌的抽屉,希望找到一点能透露父亲东京之行的信息。可是,里面塞得满满的,竟全是些未写完的报告用纸,和记满莫名其妙的数字和记号的笔记之类。

闭上抽屉,我再次环视室内。房门边放着一个黑色四方皮包,看上去很眼熟。昨天父亲来札幌时也带着这个包。它被带到东京了?我蹲在地板上打开皮包。洗漱用具、笔记用具和文库本时代小说等乱七八糟地放着,还有一把折叠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