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之章 二(第4/6页)

听了下条小姐这番热情洋溢的话语,我只觉得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来,恨不得钻进旅行箱。如果知道我根本丝毫没有为父亲写传记的想法,她一定会气疯。我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要想查出母亲去世的真相,只有这样了。我再没有别的办法,请原谅我吧。这样致歉同时也安慰了我的良心。

我们从图书馆出来,绕了一大圈之后折向医学院。一路上有大大小小各式建筑,既有让人联想起明治时代的古楼,也有那种硬质且略带冷意的现代建筑。

“这是从前的学生会馆。听说曾一直使用到二十多年前呢,现在已经严重老化成了危房,禁止出入了。但还是有些氛围吧?”

下条小姐边说边指给我的,是一座四方形的砖砌建筑,看上去似乎与雪景很相称,倘若再加上根烟囱,仿佛圣诞老人就要下来了似的。

看到嵌在墙上的百叶窗,我止住脚步。“怎么了?”下条小姐问道。

“没什么……真是一座不错的建筑。”

“是吧?还是那个时代的建筑家们有感觉啊,绝对的。”我们在这里伫立了一会儿。

在下条小姐的建议下,我们到车站附近的一家意式餐厅一起用餐。一大堆食物眨眼间便被她轻松征服,而且她还在吃饭的空隙里对我讲了很多,诸如大学的事、研究的事和将来要在掌握了所有医术后周游世界的梦想等。我一面笨拙地吃着意大利面,一面出神地聆听。

“连男人听了都会汗颜啊。”

“这只是在工作方面,但我并非放弃了身为一个女人的权利。女人具有母性。若无母性,女人既无法生存下去,也无法战斗。这不单单是生不生孩子的问题。母性囊括了宇宙。”说着,下条小姐将白葡萄酒倒入玻璃杯。酒瓶正好倒空。她向我晃了晃瓶子。“有点醉了。”她笑道。

“我能明白。”我说道。我也觉得“母性”是一个好词。只是,不经意间又回忆起母亲的事情,泪腺又要开闸,我慌忙喝了口水勉强忍住。

出了餐厅,与下条小姐约好明天的计划后,我们分了手。乘上电车之后,我又一次觉得,下条小姐真不错。那就给介绍人横井君买点礼物吧。

预订的宾馆在滨松町。一进房间,我首先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促使我此次决意来东京的正是它。

给我看这张照片的是舅舅。他说在找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张奇怪的照片,就给我拿到了房间。我首先关心的还是发现的地点。据说是在外婆的物品中,而且原先放在佛坛的抽屉里。那正是阿香发现时刻表和东京地图的地方。莫非这张照片也是母亲去东京时携带的东西?

照片只有掌心大小,黑白的,上面有两个人,似乎是在一栋建筑前面,后面是砖砌的墙壁,上面嵌着百叶窗。两个身影从背景中清楚地凸显出来。

右侧带笑的青年毫无疑问便是父亲。头发乌黑,脸上充满朝气,大概还不到二十五岁,从翻领衬衫的衣袖中伸出的手臂修长白皙。

可是,舅舅所说的奇怪并非指父亲。他说的显然是另外那个人。与父亲相比,那人很矮,穿着长长的紧身裙加白衬衫,一看就知是个女子。反过来说,如果隐去衣服部分,就不辨性别了。

因为,不知为何,那个人的脸部被黑色油墨涂掉了。

次日,将行李存放在滨松町的投币式储物柜之后,我赶往帝都大学。我们约好和昨日一样正午时分在同一家汉堡店会面。今天下条小姐提前五分钟就出现了。

“睡得好吗?”“嗯,睡得很香。”“是吗,那太好了。”

“真不好意思。好容易等到一个休息日却……”

“我这边你不用太在意,并不是说星期天我就有约会。”她洁白的牙齿闪烁着光辉。

因为是星期天,大学校园中的人影显得格外少。喧闹声从远处传来。大概是运动社团,下条解释道。看来体育场就在附近。我决定求下条小姐带我去那所昨天参观过的旧学生会馆再转一下。“你似乎很喜欢那幢建筑啊。”她笑道。我只好默默地讪笑。

我一面在古砖建筑前面悠然地散步,一面暗暗与脑海中那张照片中的建筑作着比较。墙壁的形式和百叶窗都一致。不错,那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我确信,母亲去东京一定与这张照片有关。如此一来,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的身份就成了最关键的线索。如果能弄清这一点,所有谜团似乎都可迎刃而解。

与梅津教授的会面是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的。走过充满药物气息的木地板走廊,来到一个门牌上写有“第十研究室教授室”的门前,下条敲了敲门。

“哎呀哎呀,好,欢迎欢迎啊。”

教授长着一副圆脸膛,仿佛由圆规绘制出来的一样。他已经谢了顶,眉毛也很稀疏,眉毛下面是一双へ形的眼睛。

在教授的催促下,我们在待客沙发上坐下。首先,下条小姐再度说明了我的来意。一听到要为父亲写传记,我就不由得低下头来。“哦,好啊好啊。能有这么一个给父亲写点东西的女儿,真令人羡慕!”教授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频频点头。

“那么,我到隔壁等着,你们慢慢聊吧。”下条小姐冲我微微一笑,出了房间。

“她很干练吧?”房门闭上之后,教授说道。“是,非常干练。我很崇拜这种人。”

“男学生全被她压倒了。先不说这些了,你父亲还好吧?”“还好,托您的福。”

“哦?那就好,比什么都好。哎呀,有十年没和他见过面喽。他刚回到北海道时我们还经常联系呢。”说到这里,教授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重新坐进沙发,“那次的火灾可真不幸!我本想去参加你母亲的葬礼,可怎么也抽不出时间。”“没关系。”我轻轻摇头。

“我一直很过意不去。请向氏家君转达我的问候。听下条君说,你父亲不知道你来这里,这可不好啊。”

“不好意思。”

“不不,你不需要道歉。那么,我说些什么好呢?”

“什么都行。请您稍微介绍一下我父亲学生时代的事吧……”

“嗯。我对他记得还挺清楚的。要说他这个人啊,一句话,优秀。我绝不是在你面前夸他。如此能干的人真是少见,而且付出的努力也超出常人一倍以上。还深得教授的信赖,甚至从学生时代起就被委以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