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淮南疑案(第3/4页)

司马迁无比诧异:天子登基四十余年来,多少王侯公卿只因一点小错,便被弃市灭族。刘安谋反,天大之罪,天子却居然容让至此!自始至终,宽大仁慈、处处施恩。

他又从头细读,着意看吕步舒查办此案经过,吕步舒持斧钺到淮南之后,依照“春秋大义”审问,独断专行,处斩数千人,遇事从不奏请,结案之后,才上奏天子,天子无不称是。

司马迁恍然大悟:当时天子正在逐步削夺各诸侯王权势,因怕诸侯抗拒,便假借“推恩”之令,允许诸王将封地分给子弟,如同令人分饼而食、碎石成沙。淮南王刘安威望素著,此时如果下诏诛杀刘安,诸侯必定人人自危、聚议兴乱。因此,他才以退为进,处处宽待刘安,将生杀之权尽交予大臣诸侯。实则借大臣王侯之力,步步紧逼,直至刘安被迫自杀。

这与当年河间王刘德之死,其实并无二致。

至于叛乱,即便刘安本无谋反之意,到后来为求自保,恐怕也会逼而欲反。只是反心才起,性命已丧。

天禄阁中本就寂静阴冷,想到此,司马迁更是寒从背起,不敢久留,匆忙离开。

黄门介寇趁夜偷偷来到杜周府中。

杜周正坐在案前写字,见到介寇,心底一颤。

今早,他将孔驩带入宫中,等群臣散去,他独自留下,秘奏天子,说查到有人盗窃宫中经籍,追杀孔子后人。

天子听了,并不如何在意,只问是谁。

他小心答说:“吕步舒。”

“哦?”天子抬起眼,这才有些诧异,静默了片刻,随即沉声道:“奏本和那小儿留下,我要亲自查问。”

杜周只能躬身退下。

回来后,他心中一直忐忑,始终猜不透天子心意,忙使人传信给介寇,让他在宫中随时打探动静。

介寇进门跪下磕头,杜周停住笔,却不放下,虽然心中急切难耐,仍旧冷沉着脸问:“如何?”

“大人走后,皇上立即召见了吕步舒。”

“哦?”

“皇上跟吕步舒说了什么,小人不知,不过皇上把那小儿交给了吕步舒,让他带走了。”

杜周闻言,顿时呆住。

嘴角中风了一般,不停抽搐。手里那支笔像着了魔,在竹简上一圈一圈用力涂抹。

介寇小声问:“大人?”

杜周略回过神,咬着牙道:“下去。”

介寇忙退出书房,杜周仍呆在那里,手抖个不停,攥着笔,不住乱画。

“咔”地一声,笔杆竟被杵断,竹刺扎进手掌,一阵刺痛,他才醒过来——

吕步舒是受天子指使!

孔安国将孔壁古经献入宫中,天子却不立博士,也未教传习。相反,齐派儒学大行其道。为何?

孔孟古儒,不慕权势富贵,不避天子诸侯,只讲道义,不通世故。孔壁古经,必定有许多言语不合天子之意。而齐派今文儒学,为谋私利,尽以天子喜好为旨归,阿附圣意,满嘴忠顺。虽同是儒经,天子当然厌古爱今,断不容古文儒经传播于世。

吕步舒盗毁宫中古经,是天子指使;吕步舒偷改兰台书目,是天子指使;吕步舒毒杀孔安国一家,是天子指使;吕步舒逼死延广、王卿,是天子指使;吕步舒追杀孔驩,是天子指使……若没有天子指使,吕步舒哪里有这胆量?哪敢如此肆无忌惮?

接下来,吕步舒要逼死我杜周,也将是天子指使。

杜周啊杜周,你名叫杜周,杜绝疏漏,事事周密,却居然没有察觉,这摆在眼前,天大的祸端!

他取过帕子,慢慢擦掉手掌上的血,又缓缓卷起那卷被涂抹得一片乌黑的竹简,嘴角一咧,竟笑了起来。

这丝毫怨不得别人,他口中喃喃念起《论语》中那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当年,你家中只有一匹病马,凑不齐一吊铜钱。到如今,你位列三公,子孙尊显,家产巨万。算起来,此生并未虚过。眼下,闯了这灭顶之祸,绝无生理。事已至此,只能替儿孙着想,将罪一人担起,不要遗祸亲族。

想到此,他起身到书柜边,从最内侧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锁,揭开盖,里面是一个小瓷瓶,七根胡须。

七根胡须是他这一生所犯的七桩错,他一根根拈起那七根胡须,一桩桩回想当年情景,不由得又笑起来。回味罢,才叹着气,用汗巾将它们包好,揣在怀中。而后,他展开一方白锦,另取了一支笔,饱蘸了墨,在上面写下一句话:对外只说病死。

写完,搁下笔,他拿起那个瓷瓶,里面是鸩酒,已经存了多年。他拔开瓶塞,一股刺鼻之气冲出,幸好未干。

这时,书房外传来妻子和仆妇说笑的声音,杜周嘴角一扯,最后又笑了笑,一仰脖,饮下了鸩酒。

司马迁没有想到,身任中书令,还有一处便宜,可以查看大臣秘奏。

许多秘奏是大臣背着史官呈报给天子,因此司马迁原来无从知晓。现在所有奏书都由他掌管,其中有些便是秘奏。天子行事阔达,并不避忌,这些秘奏都收藏在御书房中,不曾销毁。

司马迁无事时便在御书房查看陈年秘奏,越看越惊心,往昔诸多疑团豁然开朗,更有不少事情他从未料及。其中阴狠诡诈,让他寒毛倒竖,不敢再看,却又忍不住不看。

一日,他无意中又打开一封锦书密函,是吕步舒的秘奏,竟事关孔壁《论语》!

司马迁大惊,忙细读奏文:扶卿在临淮跟从孔安国学习孔壁《论语》,其中有诸多违逆之语,扶卿心中惧怕,上报给吕步舒。

司马迁看到“临淮”二字,猛然醒悟:兒宽帛书中的“鼎淮间,师道亡”之“淮”正是临淮,而“鼎”字则是元鼎年!

元鼎年间,孔安国正在临淮任太守!

在任上时,孔安国全家男女老幼同日而亡。据当时刑狱勘查,孔安国全家是中毒而死。在点检尸首时,独少了孔安国的儿媳朱氏。因此怀疑朱氏施毒,当年官府曾下了通牒,四处缉捕朱氏,后来却不了了之,再无下文。

司马迁当年听闻这噩耗,曾痛惜不已。此刻却不免心中起疑,再一看扶卿那封秘奏落款日期,与孔安国过世竟是同一年!

他心中一寒:这定然不是巧合!

兒宽是孔安国弟子,经书中所写“鼎淮间,师道亡”正是在说这一隐情。看来孔安国合家猝死绝非由于一个不贞妇人,恐怕另有原因,而幕后指使可能正是吕步舒!吕步舒这样做,定是因为得了扶卿密报,杀人毁书,断绝孔安国家人继续传授孔壁《论语》!

硃安世马不停蹄赶往长安。

起先,他还唾骂孔延年父子,骂累之后,猛地想起一件事:去年,在赶往鲁县的路上,驩儿讲起自己经历,硃安世曾问他是否到过鲁县伯父家,连问了两遍,驩儿才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