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淮南疑案(第2/4页)

司马迁知道妻子看破了自己的心事,在宽慰自己,暖意如春水般融化他心底坚冰。而且妻子这番言语,绝不是泛泛空言,能完成史记,就算被残受辱,又算得了什么?

他长舒一口气,一年多来第一次露出点笑容,向妻子诚恳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自寻烦恼,定会完成史记!”

司马迁展开一卷空白竹简,挽袖执笔,蘸饱了墨,开始书写。

柳夫人走到案边,跪坐下来道:“墨不够了,我来碾!”说着从墨盒中抓了一撮墨粒放到砚台中。

“主母,让我来!”卫真赶过来,拿起研石碾起墨粒,便碾边和柳夫人相视偷笑。

在狱中时,司马迁腹稿已经熟拟了不少,文句流水般涌泻而出。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畅快,凝神聚精,下笔如飞,全然忘记了周遭一切。

然而当他写到淮南王刘安时,忽然停住笔。

柳夫人正提着壶轻手给他斟水,卫真也正忙着调墨,见他抬起头,两人都停住了手,一起望向他,却都不敢出声。

司马迁转头问卫真:“你还记不记得淮南王刘安一事?”

卫真忙道:“记得,那次回京的路上咱们提到过他。”

司马迁低头沉思片刻,淮南王档案在宫中,不过父亲或许会留下些评述,于是便起身到父亲藏书书柜前,找到元狩年间的记录,抽出一卷正要查看,卫真凑过来道:“主公是找刘安的记录吗?去年我没事时,已经找过了,在这里——”他抽出另一卷,展开竹简,指着道:“我都查过了,只有这一句。”

司马迁一看,上面那句写着:

淮南王谋反,惟见雷被、武被、刘建三人状辞,事可疑,惜无从察证。

卫真问道:“这三个人是什么人?”

司马迁答道:“雷被、伍被二人均是淮南王门客,当年刘安门客数千,其中有八位最具才华,号称‘八公’,雷、伍二人都位列其中。后来,雷被触怒刘安太子刘迁,便赴京状告刘迁,天子下旨削夺了刘安两县封地。刘安心中不平,与伍被等人谋划反叛,谁知伍被又背弃刘安,告发反情。”

“刘建呢?”

“刘建是刘安之孙,其父是刘安长子,却不得宠,未能立得太子。刘建心中忌恨,便也赴京状告伯父刘迁。天子命吕步舒执斧钺,赴淮南查办,刘安畏罪自杀,王后、太子及数千人牵连被斩,淮南国从此灭除。”

“当年给刘安定的什么罪?”

“我记得是‘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叛逆事’。”

柳夫人纳闷道:“刘安是否叛逆我不知道,但‘阴结宾客’怎么也成了罪?不但这些诸侯王、满朝官员,就连民间豪族,只要稍有财力,都在召聚门客。像当今太子,天子还专门为他建博望苑,让他广结宾客。”

卫真问道:“‘拊循百姓’指什么?”

司马迁道:“拊循”是安抚惜护之意。”

柳夫人奇道:“这就更没道理了,刘安既然在一方为王,就该安抚惜护国中百姓,这居然也成了罪?记得小时候,经常听我父亲盛赞刘安,说他德才兼善、礼贤下士,为政又清俭仁慈,当时淮南国政和民安、百姓殷富,刘安也因此清誉远播。”

司马迁道:“他恐怕正是被这盛名所累。当时天子正在行‘推恩令’,就是要分割削弱诸侯实力。河间王刘德死后,诸侯王中,刘安声望最高,淮南国是天下学术中心,而且天子独尊儒术,刘安却奉行道家自然之法。他就算无罪,也不可能长存。我父亲说此事可疑,恐怕也是出于此。兒宽所留帛书上那句‘九江涌,天地黯’,指的定是淮南王刘安。”

柳夫人道:“哦?刘安也和古文《论语》有关联?”

司马迁道:“我在狱中时曾细想这事,刘安虽然尊奉道家,但并未否弃儒家,相反,他门下也有当时名儒。刘安和门客所著《淮南鸿烈》,虽言天道,但本于仁义,更言道‘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以民为本,而君为末,这等语句我只在《孟子》中读到过,孟子曾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想孟子、刘安这些语句恐怕正是源自古本《论语》。”

柳夫人叹道:“这种话,也正是当今天子最不愿听到的。”

司马迁道:“河间王刘德知道天子不愿他传习古经,但他爱书如命,知道自己子孙保不住这些古经,死前恐怕将古文《论语》等古书转托给了刘安。而当年到淮南查办此案的是张汤和吕步舒,刘安家中尽被抄没,这些古经也不知下落。”

柳夫人道:“这么说来,古文《论语》恐怕真的绝迹了。”

司马迁道:“兒宽帛书上还有两句秘语,前一句‘鼎淮间,师道亡’,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看来也是悲叹亡失之意,倒是最后一句‘啼婴处,文脉悬’,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孔霸亲自将孔驩带到长安,献给杜周。

杜周看那小儿站在孔霸身侧两步远,显然是有意隔开,手里紧握着一只木雕漆虎。小儿略高了一些,但极瘦,一双眼睛倒仍又黑又圆,只是神情变得孤冷,碰到杜周的目光,不但不避,反倒回逼过来,冷剑一般。

杜周微觉不快,转头问孔霸:“什么人送他去的鲁县?”

“硃安世。”

“他背诵的是什么经书?”

“他不肯说,卑职也不知道。”

“孩子留下,你回去吧。”

杜周命人将孔驩押到后院看牢,自己独坐在书房,思忖下一步计策:他又重新查看当年案卷,孔安国满门亡故,被疑是儿媳朱氏施毒。当时廷尉下了通牒,缉捕朱氏。吕步舒却又暗中派遣刺客追杀朱氏母子。看来朱氏定是被诬陷,幕后主使应该正是吕步舒。不过,当年孔门一案天子便不介意,如今旧事重提,天子更不会挂怀。

天子最恨什么?

天子最不喜臣子有异议,他独尊儒术,吕步舒却不但盗毁宫中儒经,更毒杀孔子后裔,是公然违逆圣意,与儒为敌。

对,只有这一条才致命!

杜周盘算已定,仔细斟酌,写了一篇奏文,又反复默读,没有一字不妥,这才将奏文连同那片断锦封好,命人押了孔驩,进宫面圣。

司马迁升任中书令,时常陪侍在天子左右。

他打定主意,只遵命行事,不多说一句话。虽然日日如履薄冰,但处处小心,倒也安然无事。

抽空,他去了天禄阁,查到淮南王档案,发现天子在此事中迥异常态:雷被状告刘安,公卿大臣奏请缉捕淮南王治罪,天子不许;公卿大臣上奏刘安阻挠雷被从军击匈奴,应判弃市死罪,天子不许;公卿大臣奏请废刘安王位,天子不许;公卿大臣奏请削夺其五县封地,天子只诏令削夺二县;刘建状告淮南王太子刘迁谋反,天子才命吕步舒与张汤赴淮南查案;吕步舒拘捕刘迁,上奏天子,天子却令公孙弘与诸侯王商议;诸侯王、列侯等四十三人认定刘安父子大逆无道,应诛杀不赦,天子却不许;伍被又状告刘安谋反,天子派宗正赴淮南查验,刘安闻讯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