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生如草芥(第3/3页)

眼看要捱过寒冬,万黯却死了。

司马迁凌晨被冻醒,觉得背后老人身体冰块一样,忙爬起来看,老人已经冻得僵硬,毫无鼻息。

看着狱吏将老人尸体抬走,久未有过的悲愤又寒泉一般喷涌而起,司马迁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天寒。他不停在囚室中转圈疾走,心中反复念着《春秋左传》中的一个词:困兽犹斗。

兽濒死尚且不失斗志,何况人乎?

只是如今我困在这里,即便要斗,又和谁去斗?

愤懑良久,他忽然想到:天子要你死,狱吏要你死,你却不能让自己死。尽力不死,便是斗!只要不死,便是赢!

他顿觉豁然振奋,一股热血充溢全身。自此,他不再让自己消沉自伤,尽力吃饭,尽力在囚室中行走活动,心心念念,全在史记,一句一句,一段一段,细细斟酌,反复默诵,全然忘记身外一切。

有一天,他无意中望向甬道窗洞外,远处一丛树竟隐隐现出绿意。虽然天气犹寒,但毕竟春天已至,他不由得咧嘴一笑,身心随之而舒。

不过才舒畅了十几天,几个囚犯先后被关到这间囚室,皆是朝中官员。

囚室中顿时挤闹起来,这几人因为新来乍到,叹的、骂的、哭的、叫的,各个不同,被狱吏痛打了几顿后,才渐渐安静下来。起初他们也不懂得争水抢饭,到后来渐渐地一个比一个凶。不过由于司马迁先到,整日又沉默不言,他们都有些忌惮,不约而同总是让司马迁占先。司马迁也不谦让,吃过喝过,便坐到角落,继续沉思默想他的史记。

直到春末,司马迁才被审讯。

狱吏押着他到了前厅,在门前庭院中跪下。

他抬头一看,中间案后坐着的竟是光禄勋吕步舒!

吕步舒浓密白眉下一双鹰眼盯着司马迁,犹如秃鹫俯视半死的田鼠。

司马迁大惊:怎么会是他来审讯?

还未及细想,左边光禄丞问道:“是你上报石渠阁古本《论语》失窃?”

司马迁一愣,我因李陵入狱,不问李陵之事,却为何要问《论语》?但此刻不容多想,只得答道:“是。”

光禄丞又问:“你确曾在石渠阁中见过古本《论语》?”

“是。”

“为何石渠阁书目上没有此书?”

“原本有,不知为何,后来却不见了。”

“你是说有人删改石渠阁书目?”

“是。”

“谁改的?”

“不知道。”

“前年,你妻子去已故长陵圆郎家做什么?”

司马迁一震,这事也被他们察觉?他慌忙抬起头,吕步舒仍盯着他,目光冰冷,像一只利爪,逼向他,要攫出他的心一般。

他忙定定神,答道:“他们两家是故交,只是去探访。”

光禄丞又问:“你去千乘和河间做什么?”

司马迁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回过神,道:“游学访友,请教学问。”

“可是请教古文《论语》?”

司马迁迟疑片刻,才道:“是去请教古史。”

“你是不是说过吕大人窃走了古本《论语》?”

“没有!”司马迁看吕步舒目光更加阴冷。

光禄丞声音陡高:“你是不是还说过,皇上也牵涉其中?”

司马迁大惊,忙矢口否认:“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今之天子不如古之天子,皇上将天下当作私产,这话是谁说的?”

司马迁彻骨冰冷,垂下头,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些私底下的言语行事,只有妻子和卫真知道,吕步舒是从何得知?

唯一可能是:妻子或卫真也已下狱,受不了严刑,招认了这些事。

静默片刻,吕步舒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冰冷阴涩:“可以了,押下去。”

  1. 据《论语注疏·解经序》(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胶东庸生传齐《论语》,“安昌侯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最后而行於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