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生如草芥(第2/3页)

樊仲子也奇道:“的确古怪。”

韩嬉道:“这有什么好奇怪?老樊,你是卖酒的,什么酒你会藏着不敢卖?”

樊仲子笑道:“当然是最好的酒,留着自己喝嘛!”

郭公仲却道:“坏酒。”

硃安世笑道:“郭大哥说的对。樊大哥你爱酒胜过爱钱,才会藏起好酒,舍不得卖。嬉娘说的则是不敢卖。酒商卖酒为赢利,好酒能卖好价。就算藏着不卖,也是为卖更高的价,绝不会把酒放酸。倒是坏酒,卖出去会坏了名声,毁了自家生意。”

樊仲子笑着点头道:“这倒是,卖酒卖的是个名号。我家酒坊里,酒若没酿好,宁愿倒在沟里,绝不敢卖给人。若不然,‘春醴坊’哪里能在长安立得住脚?”

韩嬉笑道:“这就对了。现今儒学也不过是谋利禄的生意,刘老彘就是个贩卖儒家的书贩子,他想儒家生意兴旺,断不敢卖劣货。所以呢,我猜那《孔壁论语》必定是一本坏书。”

樊仲子迷惑道:“酒坏,容易明白,书坏,怎么解释?”

韩嬉问道:“你是经营酒坊,那刘老彘是经营什么?”

樊仲子未及答言,郭公仲大声道:“天下!”

韩嬉点头笑道:“对。卖坏酒会毁了酒坊生意,坏书便会毁了天下这桩大买卖。”

樊仲子瞪大眼睛:“毁了天下?什么书这么厉害?”

硃安世却迅即明白:“刘老彘最怕的,是臣民不忠、犯上作乱;最盼的,是全天下人都变成庸生这样的呆子,整天只知道念什么‘星拱月,臣忠君’;最恨的,则是我们这些不听命、不服管的人。我猜这孔壁《论语》必定有大逆不道的话,会危及他刘家的天下。”

樊仲子点头道:“应该是这个理,否则也不至于千里万里追杀驩儿。”

韩嬉道:“这样一说,我倒好奇了。驩儿,你先给我们念一下,让我们听听看,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话?”

驩儿迟疑了一下,刚要开口念,郭公仲大声喝道:“莫!”

众人吓了一跳。

韩嬉笑道:“怎么了?郭猴子?又不是念催命的符咒,瞧你吓得脸都变了。”

硃安世却顿时明白,忙道:“为了这部书,葬送了好几条性命,郭大哥的儿女就在隔壁屋里,万一听了,出去不小心说漏了嘴,被别人听到,祸就大了。”

樊仲子也道:“对,对,对!我常喝醉,醉后管不住自己的嘴,胡乱说出来,可就糟了。”

韩嬉笑着“呸”了一声,便也作罢。

硃安世道:“我刚才话还没说完。坏书和坏酒还不一样,坏酒人人都会说坏,但书就未必。刘老彘觉着坏的,其实定是好的。于他刘家不利的,定会利于天下。所以,这书非但不是坏书,反倒该是——”

“好书!”其他三人异口同声道。

驩儿本来一直默默听着,有些惊怕,这时也小脸通红,眼睛放亮。

硃安世点头道:“既然刘老彘怕这书被人读,那这事我偏偏得去做成!我就带驩儿去一趟荆州,找到那扶卿,传给他!”

囚室中十一个囚犯被一起押出,再也没有回来。

司马迁才猛然察觉:冬天到了。

汉律规定,冬季行重刑,那十一个囚犯定是牵涉到同一桩案子,一起被斩。

现在只剩司马迁和老囚万黯,饭倒是没有人抢了,两人每顿都能吃饱。不过,甬道墙上那个窗洞毫无遮挡,天越来越冷,风径直吹进来,狱吏却只扔了条薄被给他们。两人白天冷得坐不住,不停在囚室中转圈。到了夜里,合盖一条被子,背抵背,互相驱寒。起初还能睡得着,到了深冬,时常被冻醒,只得起来跑两圈,等血跑暖了再躺下。继而手脚都生了冻疮,连走路都生痛。其他囚室中人多,夜里镣铐声更加响亮,此起彼伏。狱吏若被吵到,进来挥棒就打,囚犯们只得撕下衣襟拴住脚镣,提着慢慢走动。

司马迁冻得睡不着时,便不停默诵《诗经》里那些暖热句子,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等,但读来读去,才发觉《诗经》三百篇,真正喜乐之诗竟如此之少。人生于世,悲愁远多过欢愉,生死操纵于人手,却丝毫无力挣脱……越想越灰心,不但身子寒冷,心里也渐渐结冰,一线求生之念随之散去,索性一动不动,任由自己冻僵,慢慢失去知觉……

恍然间,他睁开眼,竟回到故里,而且满眼春光明媚,遍野桃花灼灼。他在桃树下读书,一枝桃花轻轻伸到书简上,挡住了文字。抬头一看,是妻子,青春姣好,明眸流波,朝他嘻嘻笑着。他卷起书简,牵着妻子,两人在桃林中并肩漫步,细语言笑,直到黄昏,才携手归家。

进了门,却听见仆人在哭,他忙奔进去,见父亲躺在病榻之上,气息奄奄。听到他的足音,父亲猛地睁开眼,指着他厉声骂道:“你生如草芥,死如蝼蚁,白活一场,一无所值!怎么还有颜面来见我?”他忙跪在床边哭道:“儿也想生得慷慨、死得壮伟,只是无辜受罪、身陷绝境,无可奈何……”

正在痛哭,他忽然被摇醒,是万黯,老人用被子紧紧裹住他,不住地替他揉搓手脚。他这才发觉寒冷彻骨,像沉在冰湖之中,身子颤抖,牙关咯咯敲击。等稍稍缓过来一些,万黯又尽力扶起他,搀着慢慢在囚室里走动。良久,身子才渐渐回暖,算是拣回了一条性命。

他万分感念,连声道谢。

黑暗中,老人低声笑道:“我这条老命亏得有你,才多活了这几个月。”停了停,老人又道,“人得有个愿念,再冷再苦,才能活得下去。你有没有什么愿念?”

司马迁打着冷战道:“有。我想和妻儿重聚,不想死得如此不值!”

老人压低声音笑叹道:“我也是,我想再抱抱我的孙儿,还有主公的孙儿。公子就是我从小服侍大的,两个小孙儿也是我看着生的。分别时,他们还在襁褓里,现在恐怕都能跑了。对了,有件事一直不方便告诉你——我主公你认得,是兒宽。”

“兒宽!?”司马迁大惊,“你就是最后留在兒宽旧宅那两个老仆人中的一个?”

“对,我们两兄弟留下来等主公的弟子,要等的没等来,却来了几个绣衣人,砍死了我弟,将我捉到京城,关在这里,已经三年多了。”

“你要等的是不是简卿?”

“哦?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猜测,去年我曾偶遇简卿,他好像有什么急事,匆匆说了几句话就道别了。”

老人低头默想,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等的人等到没有?”

司马迁猜想简卿定是受了兒宽嘱托,等待一个重要之人,但见老人不再言语,不好细问,便和老人继续在囚室中一圈一圈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