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御史大夫(第2/3页)

沿途关口守备果然松了许多,他们进城出城,都无人盘查。那些绣衣刺客也未再出现。

硃安世却丝毫不敢松懈,因为要时刻戒备,故而不太说话;韩嬉也不再嬉笑,整日神情淡淡,若有所思;驩儿本来就安静,见他们两个不言语,就更安静了。硃安世觉着不对,便说些逗趣的话,韩嬉只是略略笑一笑,驩儿也最多咧咧嘴。几次之后,也只得作罢。

就这样,旅途遥遥,一路闷闷,到了京畿。

硃安世怕进长安会被人认出,不敢犯险,故而先赶往茂陵,黄昏时,来到好友郭公仲家。

郭公仲大吃一惊,又见韩嬉随着,更是瞪大了眼睛:“你们?快进!”

他一把将三人拉进门,又忙转身吩咐僮仆,快把马车赶进院里,将门锁好。

郭公仲生来性直心急,自幼又有些口吃,故而说话一向极简短。

进了厅堂,未等坐下,他便一连串问道:“你?妻儿呢?你们?这孩子?”

硃安世笑着坐下,从头讲起前因后果。

讲到郦袖,郭公仲忽然大叫:“逃了?好!”接着又扭头朝门外喊道,“进来!”

郭公仲的妻子鄂氏从门边露出身子,半低着头,脸含羞愧。

硃安世十分诧异:“郭大哥,嫂嫂?你们这是?”

郭公仲叹了口气,扭头望向妻子,恨恨道:“说!”

鄂氏局促半晌,才小声道:“硃兄弟,我对不住你!”

硃安世越发纳闷:“嫂嫂,究竟怎么一回事?”

鄂氏举袖揩掉泪水,满面委屈:“你逃出长安后,杜周手下刘敢查出你郭大哥和你是故交,就将我们一家五口全都捉到长安,把你大哥和我们母子分开来审。刘敢单独审我,我本不肯说,他把我的孩儿们全都吊起来,先从大的开始鞭打,我知道我一旦说出来,你大哥一定不会轻饶我,我就闭起眼睛、捂住耳朵忍着。开始还能忍得住,后来,他们开始鞭打小儿,那刘敢又让人扳开我的手,不让我蒙耳朵、闭眼睛。小儿哭着喊娘,他才三岁啊!我受不住,只得说出了你在茂陵的旧宅……”鄂氏呜呜哭起来。

硃安世忙劝道:“郭大哥千万不要这样,是我连累了你们,这怎么能责怪嫂嫂?她身为母亲,当然疼惜孩子,何况她也知道我那妻子已经远逃,说出旧宅地址也没有什么妨碍。再说,就算那杜周再狡猾,也休想捉住你弟媳……”

狠劝了一番,郭公仲才消了气,回头瞪了一眼妻子道:“煮饭!”

鄂氏抹着泪,转身出去。

韩嬉笑骂道:“好个郭猴子,在女人面前耍什么威风?”说着也起身去厨房帮忙。

硃安世转回正题:“郭大哥,我来茂陵,是求你一件事。”

“说。”

“这孩子得送进长安,交给御史大夫。我身负重罪,那些绣衣刺客认得韩嬉,所以想托大哥送他去。”

“好。”

硃安世转头问坐在一边的驩儿:“驩儿,你认得那御史大夫吗?”

“我不认得。不过娘教会我四个字,让我画在竹简上,交给御史大夫,说他看了就会明白。”

郭公仲听了,忙去找了笔墨和一根空白竹简。

驩儿执笔蘸墨,在竹简上画了四个字符,曲曲弯弯,笔画繁复。

硃安世和郭公仲都是粗人,均不认得。

硃安世忽然想起驩儿每次饭前念诵完,都要用手指在手心里画一番,便问:“你每次在手心里画的就是这几个字?”

驩儿搁下笔,点点头:“嗯。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字,我问过娘,她说我不用知道。”

司马迁和卫真进了彘县城,找了家客店安歇。

吃过夜饭,回到客房,仔细关好门,司马迁才对卫真解释道:“那文丞说的那个字是‘彘’。”

“彘?不是猪吗?这和主公问河间王的三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再想想,这个字其实是说一个人……”

“一个人?”卫真低头想了半晌,忽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大叫道:“他?难道是他?!噢……难怪河间王不敢直说出来!”

司马迁点了点头,他知道卫真猜对了:这个人是当今天子刘彻,刘彻乳名叫“彘”。

卫真问道:“但主公问的三件事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问的三件事其实可以归为一件——古本《论语》。我猜河间献王刘德定是有孔壁《论语》副本,不过,或是被查没,或是自行毁掉,现在河间府中已经没有了孔壁《论语》。刘德最后面见天子,对策时,也一定是引述了孔壁《论语》中的言论,才触怒了天子。”

“但盗走宫中古本《论语》、删改刘德档案的是吕步舒啊。”

“你认出暴胜之时,我也认定主谋者定是吕步舒,但这一阵仔细一想,公孙弘恐怕才是始作俑者。正是他,奏请推行献书之策,广收民间书籍,全都藏入宫中,立五经博士,只重今文经学。公孙弘死后,吕步舒才继任。不过公孙弘、吕步舒等人纵然不愿看到古文经流传世间,也绝没有胆量敢私改史录、盗毁古经。”

“主公是说……他们得到天子授意了?”

“或是授意,或是默许,不得而知。不过,天子虽然尊儒,却不喜儒学中督责君王的言论。”

“所以古本《论语》必得毁掉。”

“嗯。另外,这个‘彘’字不但指天子,更有其他含义。”

“还有什么含义?”

“河间王说我问的三件事都与‘彘’字有关。我猜想,孔壁《论语》中或许有孔子关于彘的论述。”

“孔子论猪?”

司马迁笑起来,摇摇头,解释道:“不是猪,而是彘县这个地方,这里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这个荒僻的小地方能发生什么大事?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正因为这里荒僻,才会发生那件事。西周时,这里是国土边境。西周第十位天子周厉王登基后,横征暴敛、专利独断,又连年兴兵征伐,四境战事不休。国人苦楚,怨言四起,周厉王不听劝谏,反倒派人到处监控,捕杀口出怨言者。国人尽皆钳口,路上无人敢言,只能以目对视。周厉王很是得意,自以为善于弭谤。民愤越积越深,不久,国人终于忍无可忍,起而暴动,驱逐周厉王,推选周公和召公两位贤人共和执政。周厉王则仓皇逃离镐京,渡过黄河,流亡到彘地,最终死于此处。”

“原来这个‘彘’字既指人、又指地,还暗含了这样一桩古史。”

“国人暴动、天子流亡、周召共和,是西周大事,孔子不会不论及,古文《论语》中或许有相关记载。河间献王最后一次进京时,天子正踌躇满志,要兴兵征伐、开疆拓土。刘德恐怕是预感到此后将征战不休,担心天下扰攘、民生困苦,才引用古文《论语》中的话来劝谏天子,天子听了必然恼怒,因而才用言语逼死刘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