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袖仙送福(第2/3页)

又等了良久,郦袖才端着油灯,上楼开门,走进屋里。

看到郦袖,硃安世心又狂跳,趴在窗边,轻声学蝉叫。

郦袖轻步走过来,小声笑道:“早入秋了,哪里来的老蝉?”

硃安世忙将那个木椟递进窗口:“给你的。”

“什么?”郦袖伸手接过木椟。

昏昏灯影下,那双手细白如玉。背着光,她的面目仍看不清楚,但硃安世还是紧紧盯着,等着她揭开盒盖,发出惊呼。

然而,郦袖并没有惊呼,反倒轻声叹了口气,只说了两个字:“真美。”

硃安世略略有些失望,问道:“你不喜欢?”

“当然喜欢。”

“那就好!那就好!”硃安世大乐。

“这是你盗来的?”郦袖忽然问道。

“嗯——不过——”硃安世脸顿时红了。

“你为我盗的?”

“嗯。”

“我不能收它。”

“为何?”

“我能看一看就够了,我不喜欢藏东西。谢谢你!”

郦袖关上盒盖,递了回来。

硃安世沮丧无比,只得伸手接过木椟,心里不甘,又道:“这里面任何一颗珠子,都值十间衣店。”

郦袖轻轻一笑:“我知道。不过我家有这一间衣店,已经足够了,再多,就是负担了。那天我读《庄子》,很喜欢里面一句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鹩巢林,不过一枝。’”

硃安世低下头,顿觉自己蠢笨不堪。

“你生气了?”郦袖察觉,语带关切。

“没有,哪里会?嘿嘿——”硃安世勉强笑道。

“嗯,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你是在生自己的气。我已经说了,我很喜欢,你费心为我盗来,我也很感激。本来,我该收下它,不过我是真的不喜欢藏东西。这样的宝物,在富贵人家,只是个摆设;在我这里,则是累赘;贫寒之人,拿去卖了,却能疗饥御寒,解燃眉之急……”

“我知道了!”硃安世心里一亮,顿时振奋起来:“我去办件事,三天后我再来看你!”

“好的,我等着。”

硃安世到一家绣坊,订作了百十个锦袋,每个锦袋两寸大小,袋子上都绣了四个字:袖仙送福。

他把木椟中的金玉珠宝,一颗颗分装在锦袋中,等天黑,来到城郊最破落的里巷,挨家挨户,将锦袋一个个扔进院里、窗内。第二天,茂陵街市上四处纷传袖仙送福、救济贫民的神迹,硃安世听在耳里,喜在心中。

第三天夜晚,他采了两朵芙蓉,连一个锦袋,一起放在木椟中,回到郦袖窗前。

见到郦袖,他忙将木椟隔窗递过去,笑嘻嘻道:“这次你不能再推辞了。”

郦袖接过木椟,揭开盒盖,一看,忽然定住,默不作声。

“怎么了?”硃安世慌道。

片刻,郦袖才抬头望着硃安世,眼中竟隐隐闪着泪光,轻声言道:“我听说袖仙的事了,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为我做的……”

“嘿嘿……”硃安世这才如释重负,心中畅快无比。

郦袖静默半晌,抬起头,忽然道:“我想嫁给你,你愿意娶我吗?”

硃安世猛听到这话,惊得目瞪口呆。

郦袖继续道:“我其实不用问,我知道你愿意娶我。不过,今晚我就想跟你走,你能带我走吗?”

硃安世恍如惊梦,不敢相信。

郦袖又道:“我本来想让你托个媒人,去向我爹娘提亲。可是我爹娘已经把我许给长安未央宫织室的一个小吏,想借他的势,承揽些活计。明天那家就要来行聘礼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人一面。所以,你要娶我,今晚就得带我走。”

就这样,硃安世带着郦袖逃离,先是南经蜀道到成都,去游司马相如、卓文君的故地,而后乘船东去,四处漫游……

当年河间国封地数百里,现在却只剩一座小城。

进了城,很容易便找到河间王府,远远便能看到日华宫,五层殿阁,巍然高矗。只是窗内黑寂,栏外萧索,不复当年书声朗朗、儒衫如云之盛况。

走近时,看宅院甚是宏阔,但房宇门户简朴厚重,并无什么华饰。门前也十分清冷,并没有人进出。

刘德死后,河间王位至今已经传了三代,现在河间王为刘德四世孙刘缓。

卫真先拿了名牒,到门前拜问,门吏接过名牒,进去通报,不久,一位文丞出来迎接,引着司马迁进门过庭,来到前堂,脱履进去,堂中端坐着一位华冠冕服的中年男子,自然是河间王刘缓。见司马迁进来,刘缓笑着起身相迎。

司马迁忙跪伏叩拜,刘缓恭敬回礼,请司马迁入座,和颜悦色道:“久闻天下文章,两支笔、二司马。司马相如我一直未能得会,今日能亲见司马太史,实在快慰平生。”

司马迁虽然一直以文史自许,但向来谦恭自守、默默无闻,没料到刘缓远在河间,素未谋面,竟能如此赞扬自己,心中感激,忙谢道:“承王谬赞,实不敢当。”

刘缓微笑道:“司马相如以赋名世,《子虚》、《上林》二赋我都读过,虽然辞采富丽、气象浩阔,但总觉铺排过繁、奢华过当。几年前,我到京城,兒宽先生让我读了你两篇文章,字句精当,文意深透,正合孔子‘辞达’之意。尤令人敬重的是,先生文章情真意诚,无隐无伪,实乃古时君子之风。我当时就想面晤先生,谁知先生却不在京城,抱憾至今,今天总算得偿夙愿。”

司马迁从未听谁如此诚恳面赞过自己,一时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

刘缓又道:“先生不远千里来到河间,必是有什么事?”

司马迁忙答道:“在下冒然前来,的确有三件事向王求教。”

“请说。”

“三件事都与王之曾祖河间献王有关。”

“哦?”

“第一件,当年河间献王曾向宫中献书,天禄阁却不见当年献书书目,不知河间王这里可留有这些书目?”

刘缓神色微变,随即答道:“我这里也没有。第二件呢?”

“河间献王最后一次进京,曾面圣对策。在下查看档案,却语焉不详,记录有缺。王是否知道当时对策内容?”

刘缓神色越发紧张,问道:“我也不知,你问这个做什么?”

“在下职在记史,见史录有缺,心中疑惑……”

“那已是三十几年前的旧事,当今世上,恐怕无人记得了。第三件呢?”

“在下要查阅古文《论语》,河间献王当年曾遍搜古文经书,不知是否藏得有古文《论语》,能否借阅几日?”

刘缓笑了笑,道:“惭愧,我仍帮不到你。那些古经当年全都献给宫中了。”

司马迁见刘缓虽然在笑,笑中却透出一丝苦意,而且目光躲闪,神色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