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梅蝉双枕(第2/3页)

靳产便问道:“那姜志的伯父叫什么?”

蔡黎答道:“姜志不曾说过,属下也未曾问过。”

“那孩童是姜老儿什么人?”

“据姜老伯言,是他在途中救的一个孤儿。”

“姜志原籍是冀州哪里?”

“常山元氏县槐阳乡。”“常山?那里远离边关,怎么会被匈奴掳去?”

“姜老伯是在朔方,被一个匈奴百骑长所俘。”

“那个百骑长捉到没有?”

“捉到了,当时姜志还曾重重鞭打过那匈奴一顿。”

“姜志离开前可有什么异常?”

“嗯……好像没有。或许有,不过属下没有觉察。”

“他离开前两天,附近有没有出现古怪可疑的人物?”

“嗯……似乎没有。”

“比如几个身穿绣衣的人?”

“绣衣人?对了,记起来了!是有三个绣衣人!”蔡黎忽然道:“应该正是姜志离开前一两日,傍晚我正要回营,迎面看见三匹马走过来,马上三人都穿着苍色绣衣,各挂着一柄长斧。神色十分古怪,不住向营里张望,像是在搜寻什么。这边塞之地,除了平民、兵卒,只有往来客商,那三人服饰样貌态度格外惹眼,所以我才记得清。”

“汗血马被送回来了!”

刘敢急急来向杜周禀报。

“哦?”杜周正在查看案簿,闻言,头猛地抬起。

“今早西安门门吏刚开城门,看到一匹马被拴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四周却不见人影。门吏见那马身形不一般,跑过去看,见马颈缰绳上挂着一条白绢,上面写着一行字——就是这条——”刘敢取出一条白绢,双手呈给杜周。

杜周接过一看,上面写着:

汗血马奉回,执金吾安枕。

杜周心里既喜且怒,喜的是汗血马终于归还,怒的是绢上文字语气轻佻,显然是在嘲弄奚落他。不过,他面上毫不流露,只抬头问道:“马呢?”

“卑职已经牵了回来,现在府里马厩中。”

“好。”

刘敢接着道:“那门吏发现汗血马后,报给了门值,门值立即将马牵到门楼下,藏了起来,同时遣人急报给卑职。卑职闻讯立即赶到西安门,见果然是汗血马。卑职当即就想,汗血马虽然是盗马贼自己送回,但毕竟是由于大人一路严控急追,逼得他走投无路,为保性命,才送了回来。此事若让旁人知道,一旦传到天子耳中,天子虽不会怎样,但多少会抹杀大人功劳。幸好当时天色早,没人进出城,只有司值和几个门吏知道此事,卑职已经告诫了他们,此事不得向外透露半句。而后,卑职才调了十几匹马,将汗血马混在中间,牵到府里来了。”

“不错。”杜周嘴角微扯出些笑意。

这件事如同一团油抹布,一直塞在他心里,今天才终于一把掏了出来,心底顿时清爽。

司马迁日夜苦思兒宽、延广所留帛书上的后四句话。

“九河”、“九江”他一直认为是大江大河,但天下江河如此之多,究竟是哪九条江、哪九条河?他不断挑选、拼凑,拼出无数种“九江”和“九河”,每一种地域都太宽阔,且毫无意味,根本理不出头绪,更莫说关涉到《论语》。

谁知却被任安送来的枣花糕无意中点醒!

河间地处冀州,因有徒骇河、大史河、马颊河、覆釜河、胡苏河、简河、絜河、钩盘河、鬲津河等九条河环绕,故而名叫河间。日华宫则是由河间献王刘德所筑,几十年前,曾是儒者云集之所。

刘德是景帝二子,当今天子之兄,五十多年前被封河间王。

其他诸侯王或骄、或奢、或贪、或佞,唯有刘德性情诚朴、崇儒好古。

他精通典籍,尤爱搜藏古籍秘本。为求先秦古书,遍访天下,凡闻有善本,必定亲自前往,重金求购,并抄写副本赠与书主。若书主不愿出让,则好言求之,丝毫不敢强横。因此贤名远扬,怀书者纷纷前往,主动献书。数年之后,藏书满楼,数量堪与宫中国库相比。而且,书品之精,犹有胜之。

为整理古籍,他筑造日华宫,设客馆二十余区,广招天下名儒,云集上百学士。校对编辑,夜以继日;讲诵之声,数里可闻。他为人清俭,奉行仁义,日用饮食从不超过宾客。

山东诸儒,闻名而至,如水之就海,源源不绝,河间因此成为一时儒学中心。

刘德又曾多次车载典籍,献书宫中,天子十分欢悦,每次均要特设迎书之仪,并亲自把盏赐酒,奖赏金帛。

三十年多前,刘德最后一次来长安朝拜,天子诏问治国之策三十余事,刘德对答如流,天子却怫然不悦,对刘德道:“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

刘德听了此言,又惊又惧,回到河间后,遣散了诸儒,不敢再讲学论文,日夜纵酒听乐,不久便郁郁而终。死后天子赐谥为“献”。

柳夫人疑惑道:“天子那句话是在勉励河间献王,他为什么怕呢?”

司马迁道:“天子这句话听似温和,实则严厉无比。他是认定刘德施行仁义,是在收聚人心,日后必将有篡逆之心。正如商汤和周文王,商汤封地最初只有七十里地,周文王也只有百里,最终却覆灭桀、纣,建立商、周。”

“刘德在对策中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天子这样恼怒、说出这种狠话?”

“我也不知道,明日我去天禄阁查找当年记录。不过延广帛书所言‘九河枯,日华熄’,说的定是河间献王。这几十年,自天子至庶人,举世纷纷推崇儒学,谁能想到,刘德却因儒学而亡?世道错乱荒唐,竟至于此!”司马迁一阵愤慨,不小心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枣花糕。

柳夫人边取抹布收拾糕渣,边叹道:“别人学儒,只是嘴上学学而已,用来谋些利禄。刘德却是心里真信,要以此安身立命。这就像金子的成色,起初都是真金,后来你加些铜,我加些铜,到最后遍天下都是镀金的铜块,他却偏要执意用真金,别人岂能容他?”

司马迁叹口气道:“刘德如此酷好古籍,当年孔壁发现古文《论语》等古书,他自然不会不知,知道之后,定然渴慕之极。孔安国当年将那批古书上交宫中,刘德得不到原本,我猜也必定会抄写一份副本。”

“不是说好不再管这事?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告呢?”

司马迁指着枣花糕,笑道:“这次可不能怨我,都是这枣花糕招致的。”

柳夫人也被逗笑,但随即望着丈夫叹息道:“你这性子恐怕到死都改不了,我也不必劝你了,只盼你能在惹火烧身之前,完成你的史记,这样至少不算枉费你一身才学。唉……”

司马迁温声安慰道:“你放心,我自会小心。我本也要丢开此事不再去管,但又一想,我写史记,不但记古,更要述今;不但要写世人所知,更要写世人所不知。延广所留帛书,前两句已经应验,现在第三句又已猜出。看来此事不止事关《论语》,背后牵连极大。兒宽留书于延广,延广又寄望于我,我若置之不理,后世将永难得知其中隐情。我写史何用?史之为史,不但要记以往之事,更要通古今之变,善者继之,恶者戒之。以古为鉴,方能免于重蹈覆辙。就如路上有陷阱,你已被陷过,便该树一警示,以免后人再陷。史之所贵,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