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锦江锦里(第2/3页)

司马迁正在书房中埋头写史,忽听到窗外有人高声唤道:“故友来访,还不出来迎接!”

一听到这声音,便知是任安,司马迁心中顿时一暖,忙撂笔起身,几步赶出门去。只见任安大步走进院中,年近五十,身形高大,气象爽阔。身后跟着一个僮仆。

司马迁一向朋友极少,自任太史令后,息交绝游、埋头攻书,交往越发疏落,只有任安、田仁两人与他始终亲厚。尤其是任安,心地诚朴,性情刚直,与司马迁最相投。

司马迁迎上去,执手笑道:“多日不见,兄长一切可好?”

任安哈哈笑道:“我是来道别的!”

“道别?去哪里?”

“蜀地。我刚被任命为益州刺史。”

“哦?”

“长安几十年,活活憋煞了人,出去走走,正好开开心胸。”

司马迁正不知道是否该道贺,任安原为北军使者护军,官秩比刺史高,但天下十三部州,刺史监察一州,权柄极大。现在听他这样说,随即释怀,替他高兴。但同时,心下又多少有些怅然。去年田仁迁任三河巡查,现在任安又要离去,这长安城中更无可与言者。

这时,柳氏也迎了出来,笑着拜问。

任安转身从僮仆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递给柳氏:“这是贱内让我带过来的。”

柳氏打开一看,是一盒精致甜糕。

任安又道:“这是她特意蒸的,说让你们也尝尝。”

柳氏忙谢道:“让嫂子费心了,时常记挂着我们。这定是枣花糕了。”

任安笑道:“好眼力,正是河间枣花糕。”

柳氏忙去厨下,吩咐伍德妻子胡氏置办了酒菜,司马迁与任安对坐而饮,谈笑了一会儿。

任安忽然皱起眉头,道:“昨天杜周找到我,托我到成都时,务必帮他料理一桩事。”

“关于盗马贼?”

“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猜测,杜周眼下最大的烦恼,当然是汗血马失窃一事。这马如果追不回来,杜周休矣。”

“正是事关那硃安世。杜周查出他妻子现在成都,他料定硃安世必会逃往那里,要我到成都,知会蜀郡太守,一定要捉住硃安世。这让我实在为难。”

“你职在监察,能否捉到,该是蜀郡太守之责。”

“我不是怕捉不到硃安世。相反,我怕的是捉到他。”

“哦?这我就不明白了。”

“我没向你提过,那硃安世与我相识多年,算是忘年之交,情谊非浅。”

“你怎么会认识他?”

“他父亲于我有恩。我年少穷困时,他父亲曾数次相助,我能投靠大将军卫青门下,也是由于他父亲引见。其实他父亲你也见过。”

“哦?姓硃……我想不起来。”

“他是改了姓。他原姓郭,他父亲是郭解。”

“郭解?”司马迁大惊,随即恍然叹道:“难怪,难怪,果然是父子,世上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个人敢去皇宫盗走汗血马。”

“这硃安世也实在鲁莽,那汗血马身形特异,极容易辨认,偷到手,骑又不能骑,盗它做什么?”

“我猜他恐怕并不是为了贪这汗血马。他既能从宫中盗走汗血马,必然机敏过人,怎么会不知道盗汗血马是自找麻烦?”

“那能是什么?”

“恐怕是泄愤。”

“泄愤?泄什么愤?”

“我听说他曾随军西征大宛,此次西征,去时六万大军,牛十万,马三万,归来时,只有万余人,马千余匹。大半士卒并非战死,而是由于将吏贪酷,克扣军粮,冻馁而死。而所得汗血马才十匹,中马以下三千余匹。”

“这么说他是因为怨恨李广利?”

“恐怕不止,他定是知道天子极爱汗血马,再加之他是郭解之子。”

“嗨!”任安长叹道:“硃安世这次真是闯了个天大的祸。他在扶风城又胡闹一气,减宣都因此自杀。还有一事更加奇怪,他自己性命难保,身边竟还带着个孩子,不知道那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杜周格外嘱咐,那孩子也一定要捉住。”

“我也听说了,那孩子甚是诡异,到处风传他会妖术——”

两人又谈论了一阵,任安要回去置办行装,饮了几杯后,便起身告辞。司马迁依依拜别,在门边驻望良久,才黯然回屋。

柳夫人将枣花糕分作三份,一份捎给女儿,一份分给卫真和伍德胡氏两口子,一份他们夫妻两个享用。

她递给司马迁一块,然后自己也拈起一块,边尝便赞叹:“这枣花糕只有金丝小枣枣泥拌着枣花蜂蜜,才会这样香糯滑爽。河间金丝小枣可是天下一绝,那里的枣树移到别处,枣子就会变得酸涩。就像咱们院里这棵,枣子虽然结得多,却没那么脆甜。听说是因为河间那地方九河环绕,水土独一无二……”

“九河环绕?”司马迁心头剧震,喃喃念道:“九河……九河……”

“怎么了?”

“对!”司马迁忽然叫道。

柳夫人被吓得一抖,手中半块枣花糕掉落在地。

“九河枯,日华熄!‘九河’是河间,‘日华’是日华宫!”

五天后,硃安世到了成都。

二百多里地,所幸一路无人过问。

到成都北城门外时,正值傍晚,出城入城的人流往来不绝,虽有士卒执戈守卫,却都漫不经心,不闻不问。

硃安世下了牛车,抓了把尘土,在自己和驩儿脸上抹了抹,更显得土头土脸,风尘仆仆。这才挽着牛车,低头缓步走过去,过城门洞时,卫卒看都未看。进到城里,硃安世驾车向城南赶去。

成都向来阴霾,今天却意外放晴,夕阳熔金,霞染锦城,此时又是年关岁尾,富丽繁华之外,更增融融暖意、洋洋喜气,正合归家心境。

硃安世迎着夕阳,半眯着眼,想到就要见到妻儿,心头猛跳,不由得嘿嘿笑起来。

四年前,他被捕入狱时,知道妻子郦袖为了避祸,定会逃往他乡。从大宛西征回来后,他还是马上赶去茂陵家中,旧宅果然早已换了主人,在门前和那新房主攀谈时,他一眼瞥见院里房檐檐角上挂的那串饰物——小小巧巧一只锦冠,下缀着一条竹索。

他立即明白那是妻子留下的记号,并马上猜出了其中意思:成都夷里桥锦里。

新婚后,硃安世曾和妻子郦袖漫游至成都,知道成都因设锦官,故而号称锦官城。那锦冠自然是指“锦官”。郦袖极爱锦江边、夷里桥一带的景致。那夷里桥是用竹索编成,横挂锦江两岸,人行其上,桥随人荡,别处均未见过。那竹索自然是指“夷里桥”。夷里桥北,有片街里名叫锦里,整日熙熙攘攘,是锦城最繁华所在。

郦袖曾说如果长安住厌了,就搬到成都锦里,开一家锦坊,安逸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