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潜越七星(第2/3页)

司马迁猛然想到:父亲司马谈在世时亦为太史令,就曾发觉两阁书目在减少,所少的多是先秦诸子之书,司马谈曾数次上报此事,天子命御史查案,几位掌管图籍的官吏因此送命,所失图书却都无下落。

司马迁又忙看图书总数,还好,只缺《论语》一部。于是转身问书监段建:“前书监现在哪里?”

段建忙低首轻声道:“卑职不知。”

司马迁想:若无御史中丞应允,石渠阁书监无权重新编排阁中图书。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书库,下了石渠阁。

御史中丞掌管图籍秘书,官署在宫中兰台。

司马迁沿宫道,南行二里,来到兰台。却见内外皆有许多宫卫执械把守,不许进出。司马迁命卫真上前打问,原来御史中丞获罪被拘,廷尉正在查抄兰台,至于所犯何罪,并不清楚。

卫真小声说:“难道是因为《论语》?中丞有罪,该不会牵涉到御史大夫?”

近年来,一人获罪,往往祸延周边,少则牵连几人、几十人,多则几百、几千,甚至上万。

现任御史大夫延广升任不到三年,司马迁与他并不相熟,只因延广精于《春秋》,多年前游学齐鲁时,曾向他求教过一次,此外并无私交过往。但司马迁一向深敬延广为人诚朴、处事端谨,断不会有什么渎职妄举。御史中丞为御史大夫佐官,下属有罪,延广至少也难辞失察之过。

延广今早忽然命人传送那封帛书给他,必定事出有因。

司马迁心中暗忧,只得原路返回,出了北阙。

他的皂布盖轺车停在宫门外,却不见御夫伍德。转头一看,不远处停着一辆轺车,两轓朱红、皂缯华盖,车上坐着一个御夫,衣冠华贵。而伍德正弓着身、仰着脸,立在那辆车边,车上那御夫斜着眼不知道在说什么,伍德不住点着头。

卫真叫了一声,伍德听见,忙向那御夫施礼道别,这才转身跑过来。

卫真见他满面春风,嘲道:“和大人物攀扯上了?”

伍德偷眼看看司马迁,不敢答言,只是嘿嘿笑了一声:“是光禄勋吕步舒大人的御夫。”

说着忙扶司马迁上车,司马迁心中不快,却也不好说什么,便道:“先去御史府。”

轺车启动,卫真骑马跟随。过了直城门大街,到北阙外王侯官员甲第区,远远就见御史大夫府前竟也是重兵环卫,等走近些时,见御史大夫延广及合家男女老幼被拘押而出,哭声一片。

司马迁大为吃惊,却不敢靠近,命伍德停车,眼望延广合族被押走,只能摇头叹息。

这时,天上忽然落起白毛,丝丝缕缕,漫天飘摇,长尺许,如同千万匹天马在云端摇首,落下无数银鬃。

四下里人们都惊呼起来,司马迁也觉惊诧,伸手去接,见白毛轻如蛛丝,沾粘于手,嗅之有铁腥味。

卫真小声问:“难道是天谴?莫非御史有冤?”

司马迁向来不信这些,并不答言,但心中狐疑、恍然若失。

得知那老儿自杀,减宣大怒,杜周也嘴角微搐。

狱中那少年及狱吏、狱卒都跪伏于地,全身筛抖,连声求饶。

那少年其实是减宣府中小吏,已经十七岁,因长得瘦纤,又声音清亮、犹带童音,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

杜周将他重笞一顿,投进老儿牢房内,命他设法探察老儿底细。

减宣不放心,又选了手下一个精干文吏,也扮作囚犯,关入老人囚室隔壁,旁听动静。

那文吏小心禀告道:“倒也并非一无所获,据卑职旁听,那老儿一口淮南口音,其间夹杂着些西北声调词语,应是南人北迁,在西北居住多年。至于西北何处,恕卑职无力分辨。”

减宣忙命人找寻精通西北口音的人来。片刻,找来一个老吏,他曾代人服役,在西北各处戍守多年。杜周命那文吏复述老人话语,那文吏擅长模仿,一句一句道来,竟有七八分像,小吏也在一边提醒旁证。

老吏细细听了,禀告道:“据小人听来,此人应在金城以西、湟水一带住过些年头。”

杜周问道:“确否?”

“话语中夹着一些西羌口音,别处俱无,只有湟水一带,汉羌杂居,才有这种口音。”

“要多少年,才会带这种西羌口音?”

“刚才听来,羌音用得自然熟络,内地北人要脱口说出,至少三、五年,至于南人,恐怕得七、八年以上。”

杜周与减宣商议:“淮南之人去湟水羌地,概有三种:一是戍卒,二是商人,三是逃犯。”

减宣道:“边地战事频繁,汉地商人大多只是行商,绝少定居;逃犯行踪不定,即便定居,也必改名换姓,难以追查;只有戍卒,有簿记可查。”

杜周微微点头,心中细想:戍卒分两种——服役或谪戍。男子自二十三岁至五十六岁,一共只需服兵役两年,无久居边地之理。唯有获罪被谪之人,常驻屯边,戍无定期,更有合家男女老幼一起被谪者,才会定居。看那老儿情状,当是谪戍屯田的犯人。

于是,他即命长史急传快信回长安,命左丞刘敢去查历年簿记,找出西征湟水军士名册。

长史领命,同时禀报道:“方才二位大人所论,与卑职所查正好相符。”

杜周目光一亮:“哦?”

“卑职奉命查验老儿衣物,其佩剑上有铭文‘淮南国’,而水囊上则有工坊识记‘金城牛氏’。另外,老儿袋中还有一把炒熟青稞,以及几片沙枣皮屑,青稞乃羌人主食,沙枣则是河湟特产。”

减宣喜道:“这老儿果然来自湟水一带。剑上铭文更加可疑,当年淮南王谋反,事败自杀,淮南国也早已被除。难道这老儿竟与此事有关?二十年前,盐铁就已收归官营,民间不得私自铸卖铁器,兵器更加要紧,只有专任铁官方可督造,这剑恐怕是当年淮南王私造的兵器。”

长史道:“卑职一并传信与左丞,去查当年簿记。”

减宣道:“若这老儿真是淮南王反贼余孽,倒也可以将功补过,略抵一些失马之罪。”

杜周沉思不语。

硃安世原路返回,潜行回到营房后面,见小童背靠石头坐在毡上,并没睡着,月光下双目炯炯。

“找到出路了,跟我走。”硃安世牵起小童,收拾皮毡,转身就走。

小童见他不牵马,轻声问:“马怎么办?”

“马先留在这里。”硃安世伸手抚摸马鬃,那个河下洞穴这马是万万穿不过去,来的路上他已想好一个带马出城的法子,只是今夜得暂时舍弃。

那马仍静卧不动,但像是明白主人意思,扭过脖颈,将头贴近硃安世,硃安世拍拍马颈,轻声道:“明早我来接你,等我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