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石渠天禄

成信赶到客店街口时,暮色已昏,一人骑马从客店中急奔出来,见到捕吏,带马便逃。成信见其可疑,急忙率人追赶。追到市南门,市门已关,贼人见无法逃脱,竟拔出剑,先向自己脸上左右连割几剑,而后横向脖颈,意欲自刎。

成信见到,忙将手中的剑一把掷过去,击中那人手腕,那人手中之剑随之脱手。其他捕吏立即赶过去,将那人一把掀下马,将他生擒。

这时才看清是个老人,追错了人,成信大怒,朝那老人重重一脚,命人押他回去,自己又带人急奔回客店。

盘问了店主,才知道有一军吏刚才从后门逃出。成信忙命人分头赶往市四门,确认贼人是否出了市门,并调人挨户细搜,又将店主及店中所有客商羁押归案。

硃安世赶到市西门时,见门已经关闭。

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在门边张望,应是门吏,想来是听到了动静。硃安世放缓马速,徐驰到门边。

门吏拦上来:“市门已关,要出,明早吧。”

硃安世赔笑说:“多贪了两杯酒,误了时辰,请两位行个方便。”

“过时禁出入,触了禁律,方便了你,受罚的是我们。”

硃安世翻身下马,从囊中掏出两串铜钱,塞到两个门吏手中,笑着说:“两位辛劳了这一天,也该买点酒解解乏。”

两个门吏互相看看,又见硃安世身着军吏戎装,就没多推却。

其中一个看到马上的小童,问道:“这小儿是谁?”

硃安世笑道:“是我老友之子,老友醉倒在客店里,动弹不了,就睡在客店里,他怕家里妻子担忧,托我送这孩子回去,顺道传个口信。”

门吏转问道:“小儿,你家住哪里?”

硃安世没防备这一问,正要开口遮掩,没想到小童竟不慌不忙回答道:“午井乡,高望里。”

“午井乡出南门更近,为何要走西门?”

硃安世忙道:“本要走南门,刚巧碰到一队捕吏往南门追人,怕扰了公干,就避开走这边了。”

“追什么人?”

“像是个胡人,违例偷买了些铁器,藏在布帛中,想私带出关外。”

“怪道刚才嚷声一片。”

门吏不再多问,打开了门,硃安世连声道谢,牵马走了出去,随即翻身上马,加速向西奔去。

到西城门时,天色已黑。

城门已关,一队兵吏,明火执仗,在门楼下巡守,看来已接到京城诏捕令。

长安城,未央宫。

司马迁自北阙缓步走进未央宫,书侍卫真紧随身后。

进了宫,迎面便是天禄阁,其西相隔二十余丈,则是石渠阁。

抬头南望,椒房殿、温室殿、清凉殿、宣室殿……四十三座殿阁,一殿高过一殿,重轩叠阁、雕金砌玉。红日在檐下,楼台在云中。

“这未央宫建成到今年,居然整巧一百年了呢。”卫真忽然道。

司马迁点头笑了笑,卫真这些年倒也读了些书、记了些史。

卫真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当年是萧何督造的未央宫,他也是一代贤臣,那时,高祖称帝才两年,战乱未休、成败未定,天下凋敝、百姓困穷,未央宫却建得如此奢华……”

司马迁叹息道:“萧何也算一片苦心,他正是怕后世奢侈,特意使未央宫之壮丽无以复加,一次建成,让后继帝王无需再费财力。”

“可见贫者不知富者心。当年瞧着奢华已极,到了当今天子,却嫌它窄陋,增饰了多少回了。高门、武台、麒麟、凤凰、白虎、玉堂、金华这些殿都是后来增修。更不用说未央宫外,又新建北宫、桂宫、明光宫、建章宫……还有上林苑、昆明池、到处的离宫别馆……”

司马迁忙喝止,卫真也立即警觉,吓得伸伸舌头,赶紧闭嘴。

司马迁长喟一声,心想:高祖既把天下视为自家产业,当今天子穷奢极欲,也只当是花销自家私财而已,又可奈何?

他不愿多想,向西行至石渠阁,拾级而上。

石渠阁下,深水静流。

当年,秦始皇为灭天下异心,杜绝诸子百家之学,禁民藏书,遍搜天下书籍,大都焚之一炬,少数藏于皇宫内府,天下文献灭绝殆尽。高祖攻入秦都咸阳,诸将都去争抢金帛财物,唯有萧何收藏图书律令。营造未央宫时,萧何又特建了石渠阁、天禄阁,专藏文献典籍,才算保住一线文脉。

建石渠阁时,下凿石渠,引入宫外潏水,环绕阁下,因名“石渠阁”。

司马迁不由得感叹:这石渠当是为防火灾,便于就近取水。萧何惜护典籍之心,可谓深细。

登上台基,凭栏四望:未央宫里到处金玉炫耀、红紫纷扰,宫人穿梭、黄门往来。唯有天禄阁和石渠阁,地处最北,平日极少有人出入,此时秋风寂寂、落叶寞寞,愈发显得萧疏隔绝。但两阁毕竟深蕴文翰之气,清寂中自具一派庄重穆然。

卫真又小声说:“当年阿房宫和这未央宫相比,不知道哪个更甚?”

司马迁不答言,但心想:当年秦始皇发七十万人建三百里阿房宫,殿未及成,而身死国灭;他钳民口、焚典籍,欲塞万民之心,到如今,却图书重现,文道复兴。可见有万世不灭之道义,无千年不朽之基业。

未央宫又何尝不是如此?看眼前虽繁盛无比,若干年后,恐怕也难免枯朽灰败,无迹可寻。而天理人心,则千古相续,永难磨灭。

想到此,司马迁豪情顿生,卫真见他面露笑意,有些纳闷,又不敢问。

司马迁转身走向阁门,迎面见几个文吏护拥着一个官员出来。

那官员年近六旬,枯瘦矮小,却精干矍铄,一双眼精光锐利,如一只老瘦秃鹫,是光禄勋吕步舒。

司马迁与吕步舒都曾师从名儒董仲舒,但两人年纪相隔近三十岁,吕步舒又官高位重,因此从未说过一句话。司马迁忙退到路侧,躬身侍立,吕步舒并未停步,鼻中似乎哼了一声,算作答礼。

等吕步舒下了阁走远,司马迁才举步走进石渠阁。

天黑时,杜周车骑赶到扶风。

扶风有减宣在,让他略为安心。他与减宣故交多年,曾共事于张汤门下十数年,二人为官效法张汤,都以严刑敢杀著称。减宣尤其精于深究细查,张汤被诬自杀、淮南王刘安谋反等大案,都是由减宣查办,曾官至御史。和自己一样,减宣也经过宦海浮沉、几度升降,年前被废,新近重又升至右扶风。

杜周在车上暗想:盗马贼逃到扶风,倒是帮了我,这样便稍有了些转还余地。减宣查案最为精细,只要盗马贼还在城中,减宣必能捉到;就算捉不到,盗马贼是在扶风逃走,正可借此转些罪责在减宣头上,再加上卫尉与太仆失责于前,或者可以免去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