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石渠天禄(第2/3页)

车驾刚到东城门下,如杜周所料,城门打开,减宣果然亲自率众出来迎接。

杜周特意端坐着,并不急于下车,减宣步行来到车前,深深躬身,拱手致礼:“减宣拜迎执金吾大人。”

两年前,减宣身为御史,是杜周称减宣为“大人”,而减宣称杜周为“杜兄”。现在杜周官秩虽略高于减宣,但仍属平级,杜周见他如此恭敬,知道他已有防备,有意做出这番姿态。当务之急,是要同心协力捉住那盗马贼。于是,他等减宣拜了一半时,才急忙下车,伸手挽住,脸上扯出些笑意:“你我之间,何必多礼?汗血马失窃,事关重大,还望减兄能鼎力相助。”

减宣忙道:“此是卑职职分所在,当然该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人相视点头,心照不宣。

减宣随即道:“盗马贼还在城中,正在细搜。已捉到一个与那盗马贼相识之人。请大人上车,进城亲审。”

两人进城到了府中,杜周顾不得劳累,马上命掌灯,同减宣提犯人审讯。

犯人提上来,杜周一看,只见犯人脸上血肉模糊,纵横几道剑伤,犹在滴血,满襟血水湿漉。虽然如此,却挺身而立,并无惧意。

减宣道:“这老贼怕被认出身份,先割伤自己脸面,然后才要自刎。”

“搜出什么没有?”

“只有一个水囊,几块干粮,两串铜钱。”

杜周转头吩咐身边长史:“衣物再细查。”

减宣听见,忙命吏役将老人浑身上下剥光,全都交给杜周长史。

老人披头散发、赤身露体,跪在地上,木然低首,听之任之。

杜周随行令丞知道惯例,一向是先打再问,便命道:“笞五十!”

吏役将老人俯按在地上,压住手足,刑人手执五尺竹笞,挥起便抽。这刑人是惯熟了的,知道这五十笞是用来威慑犯人、逼其就范,所以并不用全力,只寻最怕痛处,笞笞触骨。那老人却始终忍痛不叫,只在喉咙里发出闷哼之声。

五十数满,令丞等老人缓过气来,问道:“你和那硃安世可是旧识?你们在客店会面所为何事?”

老人趴在地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像是没有听见。

令丞问了几遍,怒道:“再笞五十!”

刑人举笞又抽,这次下手加力,招招狠准,务使极痛,又不要他命。老人再忍不住,痛叫出声,却并不喊饶。

五十笞又完,老人已疼昏过去。

减宣令人抬回狱房。又命提客店店主与客商审问。店主、客商都惊慌至极,搜肠刮肚,把所见的一切细枝末节尽数交代。

众人退下,减宣独与杜周商议:“看来老儿与盗马贼并不相识。”

杜周点头不语,心里沉思:硃安世已犯了滔天大罪,逃命唯恐不及,怎么还有功夫在这里约见老儿?

“那店主偷听到老儿有东西托硃安世护送,什么物件这么贵重,值得舍命?”

“不是物件,是人。”

“那小儿?”

“嗯。”

“那老儿豁出性命要保住秘密,那小儿恐怕干系不小。”

这一向,司马迁都在天禄阁查书,有半月余没到石渠阁。

脱履进门后,却不见书监阜辜,一名黄门内官迎上来,身穿书监衣冠,却从未见过。

那个黄门躬身行礼:“卑职段建参见太史。”

司马迁一愣:“又换人了?”

段建低头答了声:“是。”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连丞相、御史都频繁更替,更莫论宫内宦官。八年来两阁书监已经各换了五、六回。

司马迁不再多言,问声好,便径直朝书库走去。段建忙跟随在后。来到书库内门前,旁边司钥小黄门躬身迎候,司马迁一看,也换了人。小黄门掏出钥匙,打开铜锁,用力推开石门。随即取来一盏朱雀宫灯,躬身呈上,卫真接过。

石渠阁书库全部用石材密闭建成,所以又称“石室”。书库之内,齐整排列着数百个铜柜,称为“金鐀”,都上了锁。

卫真举灯照路,司马迁大步走进书库,段建和小黄门也各擎了一盏灯跟随进来。

司马迁今日是来找秦宫古本《论语》。

穿过前面几排铜柜,来到诸子典籍处,孔子书柜居于列首。司马迁吩咐小黄门拿钥匙打开柜锁,小黄门尚不熟谙,一串钥匙试了很多把,慌得一头大汗,才算找对。

柜门打开,司马迁就着灯光一看,里面简册排放似乎和旧日不同,再细看,果然被重新排放过。

“这里书卷动过?”

段建忙说:“库内图书重新点检过,不知太史要找什么书?”

“哦?”

司马迁微有些纳闷:两阁藏书各归其类,石渠阁中所藏都是当年秦宫典籍图册,汉以来所献之书都收在天禄阁。献书时有增补,且版本纷乱、真伪混杂,因此天禄阁图书需要书官定期检阅重排,而石渠阁秦宫图书则早已编订完备,再无新增,为何重新点检?

段建看出他的疑惑,忙解释道:“并非卑职所为,是前任书监。”

司马迁一卷一卷小心翻检,找遍铜柜里所有书卷,都没找到《论语》。

“《论语》去哪里了?”

“卑职初来乍到,也不清楚,请太史稍候,卑职去拿图书簿录。”

司马迁又细细找了一遍,仍然没有,又叫小黄门打开相邻的铜柜,和卫真分别找遍儒学类、诸子类几个铜柜,都不见《论语》。正在纳闷,段建捧着石渠图书簿录来了。司马迁接过一看,图书簿录是新的。

“这簿录也重新写录过了?”

“前任书监交给卑职时便是这样。”

司马迁忙到旁边石案上展开,在灯影下一条条查看,连找三四遍,居然找不到《论语》条目。

段建小心问道:“敢是太史记错了?”

“我岂会记错!”

扶风城内,兵卫执炬提灯,沿街巡逻,挨户搜查,到处敲门破户、鸡飞狗叫。

硃安世见势不妙,忙取出备好的皮垫,将汗血马四只蹄子包住,以掩蹄声,然后循着暗影,悄悄向城边躲移。

他一人脱身不难,但多了一匹马、一个小童,行动不便,躲不了几时。这马得来不易,他断舍不得丢弃;至于小童,就算没有酬金,也不该有负所托。况且看那老人神色,小童怕是罪人之后,也正在被追捕,小小年纪,更不能让他落入官府之手。他回头看了看马上小童,小童也望向他,眼中竟毫无慌惧,硃安世暗暗纳罕。

看到处火光闪动,四下里不时传来士卒们呼喝叫骂之声,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怒火。

为了一匹马,弄出这么大阵仗,而万千百姓饥寒而死、征战而死、冤屈而死,却只如蝼蚁一般,谁曾挂怀?谁曾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