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他们又坐了有半个钟头,各自眉头微蹙,私下里都在琢磨一个很难用语言来定义的想法;他们都受制于一种感觉,觉得过去这几天不过是某种形式的寄生状态,一种不愿承认的共谋:是喋喋不休伪装之下的沉默无语。她伸手到包里,取出一根橡皮筋,把头发扎成一束马尾。然后她突然站起来,朝海水走去。当她经过那一小帮吵闹的男女时,有一两个男人冲她温和地吹了声口哨。玛丽表示质问地回过头来,可那几个男人小羊羔似的笑笑,特意把眼睛别开了,其中一位咳嗽了一声。科林仍没改变姿势,望着她站在深及脚踝的水里,周围都是帮小孩子,兴奋得大呼小叫地在追赶着海浪。玛丽似乎是在看一帮更大些的孩子,在更深一些的水里,纷纷往一个平平的、黑色拖拉机轮胎的内胎上爬,又纷纷往下掉。她继续往里面跋涉,直到跟他们平齐。那帮孩子冲着她喊话,无疑是在教她如何正确地入水,玛丽朝他们的方向点头致意。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头瞄了科林一眼后,向前推水,然后偎入水中,以舒适、缓慢的动作开始了蛙泳,采用这样的泳姿她在常去的泳池里能毫不费力地游上十个来回。

科林胳膊肘撑地躺了回去,沉溺在暖意洋洋和相对的孤独中。有个男人已经弄到了一个亮红色的沙滩球,现在他们在吵吵嚷嚷地商量着该拿它来玩什么游戏项目,还有更加困难的分组问题。有个女孩加入进来,她正拿自己的手指虚张声势地戳着那个块头儿最大的男人的胸膛,以示警告。她的朋友,又瘦又高,双腿看起来有点过于瘦弱了些,站开一点,有些紧张地抚弄着一缕头发,脸上凝固成一个礼貌的、默许的露齿笑容。她正在注视着一个身材矮胖、活像个人猿的人的脸,那人看来一心想逗她开心。他一个段子讲到最后的时候,抬手在她肩上友好地打了一拳。一会儿以后他又蹿到她面前,掐了她大腿一下,跑出去几步,转头让她追他。那女孩就像个新生的小牛一般,毫无方向地奔了几步,而且踉踉跄跄,窘迫得不得了。她手指插到头发里爬梳了一遍,转身朝她朋友走去。那个人猿再次跑上来逗她,这次是拍了她屁股一掌,很有技巧的飞快一击,声音出人意料地响亮。别的人,包括那个个头稍矮的女孩,全都笑了,人猿喜不自胜地表演了个失败的侧手翻。而那个瘦弱的女孩仍旧面带勇敢的微笑,退后躲开了他。他们把两把沙滩遮阳伞隔开几步远的距离插在沙子里,顶上用根绳子连起来;一场排球赛就要开始了。那个人猿在确定那个瘦弱的女孩跟他同组以后,已经把她叫到一边,跟她解说规则去了。他把球拿在手里,给她看他如何攥成拳头,然后一拳高高地把球打到空中。那女孩点点头,微微一笑。她拒绝击球,可那个人猿坚持让她试试,她等于给个面子,把球打出去几英尺高。人猿一边拍手叫好一边跑去捡球。

科林沿着水边漫步,弯下腰来细看冲上岸来的一摊泡沫。在每个细小的气泡中,光都经过折射在薄膜上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彩虹。那摊泡沫就在他观察的过程中慢慢干涸了,几十道彩虹每秒钟都在消失当中,然而又没有任何两道彩虹是同时消失不见的。等他站直身子的时候,除了一圈不规则的浮渣之外已经一无所剩。玛丽现在已经游出去有两百码左右的距离,她的头成为一个小黑点,衬在一片灰色的平面当中。科林手搭凉棚,为的是看得更清楚些。她已经不再往海里游了;事实上她似乎已经面朝岸边,不过很难看清她到底是朝他游过来还是在原地踩水。像是回答他的疑虑,她抬起胳膊急切地挥舞起来。可到底是她抬起了胳膊,还是在她身后涌起了海浪呢?又那么一刻,他看不到她的头了。她的头沉下去又浮起来,头上又有什么在挥舞。肯定是她的胳膊。科林猛吸了一口气,也朝她挥舞着胳膊。他已经踩到水里有好几步了,而没有察觉。她的头像是转了过去,这次没有消失,却在来回乱动。他叫着玛丽的名字,并没有大声喊出来,发出来的是一种恐慌的低语。站在齐胸深的水里,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的头再度消失不见,仍旧很难看清楚她到底是沉入了海浪,还是不过被海浪挡住了。

他开始朝她的方向游去。在他们家当地的游泳池里,他游的是自由泳,动作很大很漂亮,入水很深,也就从池头游到池尾,碰上天气好兴致高的时候才游个来回。距离再长他就有点游不动了,还会抱怨老这么一上一下地太乏味。如今他因为长距离地游泳真有点吃不消了,呼气的声音像是响亮的叹息,仿佛在嘲弄一连串发生的悲惨的事件。游出二十五码以后,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仰躺了几秒钟,然后开始踩水。他半眯着眼睛四处寻找,可是看不见玛丽的踪影。他再次出发,这次放慢了速度,自由泳之外再跟一段侧泳,这种泳姿呼吸起来更容易一些,还可以把脸保持在现在越来越大的海浪之上,循着海浪的波谷来游,因为要想横穿着游过去实在是累人。等他再度停下来时,这才看到了玛丽。他朝她大喊,可他的声音却软弱无力,而且一次性从肺里排出这么多空气也似乎让他倍感虚弱。到了这里,只有最上层那几英寸的水是暖的;他踩水的时候,伸到底下的脚都给冻麻了。他转身继续朝前游的当口,迎面正好撞上一个海浪,吞了一大口海水下去。那个浪下来的时候挺和缓的,可他仍不得不背过身去喘口气。哦上帝啊,他说,或者他想道,一遍又一遍,哦上帝啊!他再度动身,游了几下自由泳就又不得不停下来;他两条胳膊感觉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抬不出水面。他如今只得全部采用侧泳,慢慢划过水面,简直感觉不到在前进。等他再次停下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伸长了脖子越过浪头四处观瞧的时候,发现玛丽就在十码以外的地方踩着水。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在朝他喊叫,可是海水拍击着他的耳朵,他听不清。这最后几码的距离花了他很长时间才游到;科林的泳姿已经退化成为侧着身子的乱刨,等他终于攒足了力气抬眼观瞧的时候,玛丽看起来好像离他更远了。他终于扑腾到了她身边。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在他的压力之下沉了下去。“玛丽!”他大叫,又吞了一口水。

玛丽再度出现,用手指捏住鼻子擤了擤。她的眼睛又红又小。“多漂亮啊!”她叫道。科林上气不接下气,又伸手去抓她的肩膀。“当心,”她说。“仰泳,要不然你会把咱俩都给淹死的。”他努力想说话,可嘴巴一张水就涌了进去。“经过那些弯弯肠子的小破巷子以后,来到这里真是太棒了,”玛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