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3页)

可尽管有这些讨论,有这种直达讨论本身之真意的分析,他们却并没有谈起他们此次新生的起因。他们的谈话,在本质上并不比他们的做爱更加冷静客观;不管是讨论还是做爱,他们都只活在当下这一刻中。他们相互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在性爱中如此,在谈话时亦然。一起冲淋浴的时候,他们开玩笑说不如把他们俩铐在一起,然后把钥匙扔掉。这个想法让他们性欲勃发。他们就这么浑身水淋淋的而且连淋浴都没关,迫不及待地回到床上更加深入地考虑去了。他们在做爱的过程中,各自在对方的耳边喃喃低语着一些毫无来由、凭空杜撰的故事,能够使对方因无可救药的放任而呻吟而嗤笑的故事,使宛如中了蛊惑的听者甘愿献出终身的服从和屈辱的故事。玛丽喃喃念诵说她要买通一个外科医生,将科林的双臂和双腿全部截去。把他关在她家里的一个房间里,只把他用作性爱的工具,有时候也会把他借给朋友们享用。科林则为玛丽发明出一个巨大、错综的机器,用钢铁打造,漆成亮红色,以电力驱动;这机器有活塞和控制器,有绑带和标度盘,运转起来的时候发出低低的嗡鸣。科林在玛丽的耳边絮絮不休。玛丽一旦被绑到机器上——有专门的管道负责喂食和排泄——这个机器就会开始操她,不光是操她个几小时甚或几星期,而是经年累月地一刻不停,她后半辈子要一直挨操,一直操到她死,还不止,要一直操到科林或是他的律师把机器关掉为止。

然后,等他们冲过澡、喷过香水,坐在阳台上啜饮着饮料,越过盆栽的天竺葵望着下面街上过往的游客,他们絮絮叨叨的故事就显得相当乏味,相当愚蠢了,他们也就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了。

整个温暖的夜里,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他们在睡眠中最典型的拥抱姿势是玛丽搂着科林的脖子,科林搂着玛丽的腰,两个人的腿交叉在一起。而整个白天,即便是在所有的话题和欲望都暂时耗尽的时刻,他们仍旧腻在一起,有时感觉都要被对方温热的肉体闷得透不过气来了,可仍旧不能分开哪怕一分钟,就仿佛他们都害怕面对孤独和私底下的念头,害怕这会毁掉他们分享的一切。

这种怕也并非毫无来由。在第四天早上,玛丽醒得比科林早,于是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她迅速地梳洗更衣,即便她的动作算不上蹑手蹑脚,也绝非粗心大意;她把房门打开的时候动作也特意放得轻柔、协调,而非习惯性地用手腕猛地一拉。室外的温度比通常十点半的时候要凉快,空气异常清新;阳光像是把刻刀,要将万物最精细的线条都刻划得一清二楚,并用最深的阴影将其烘托出来。玛丽穿过人行道,来到浮码头上,在最边上的位置拣了张桌子坐下来,靠水面最近而且整个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可她的光胳膊仍然觉得凉飕飕的,她戴上太阳镜四望找寻侍应生的时候微微打了个寒颤。她是咖啡馆唯一的客人,也许还是当天的头一个顾客。

一个侍应生撩开人行道对面一扇门上的珠帘,作势表明已经看到她了。他走出她的视线,一会儿又重新出现,端着个托盘朝她走来,托盘上是个巨大的、热气腾腾的杯子。他把杯子放下,说明这是店家免费奉送的,玛丽虽说更想要一杯咖啡而不是热巧克力,仍然道谢接受了。侍应生微微一笑,脚后跟干净利落地一个转身。玛丽把椅子稍微往里挪了挪,这样就能面朝他们房间的阳台和下着百叶窗的窗户了。距她的双脚不远处,水波轻拍着浮码头外面的一圈橡胶轮胎,这是为了在铁质的驳船系泊时保护浮码头之用的。她坐下来还不到十分钟,仿佛受到她光临的鼓励似的,别的客人已经又占据了好几张桌子,侍应生也增加到了两个,而且两人都忙得团团转。

她喝着热巧克力,一边望着运河对面那个巨大的教堂和周围簇拥着教堂的房屋。偶尔,码头区某一辆小汽车的挡风玻璃会映上初升的太阳,将阳光穿越水面反射过来。距离太远,看不清对面行人的模样。然后,当她把空杯子放下,放眼四望时看到科林衣冠整齐地出现在阳台上,越过一段大约六十英尺的距离冲着她微笑。玛丽热情地回他一笑,可是当科林稍微移动了一下他的位置,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碾了一下,她的微笑一下子凝住了,接着就消退了。她困惑地低下头,又回头朝运河对面瞥了一眼。有两排船只正在经过,船上的乘客正兴奋地相对喊叫。玛丽又朝阳台望去,已经能够再度微笑了,可是一等科林走进房内,在他下来找她之前她有那么几秒钟的独处时间,她又视而不见地紧盯着远处的码头区,头侧向一边,就像是拼命想记起什么,可终究未能如愿。科林过来以后他们对吻了一下,紧挨着坐下,在那儿消磨了两个钟头。

当天下剩的时间仍旧遵循了前三天的模式进行;他们离开咖啡馆回到自己的房间,女服务员刚刚完成清理工作。他们上去的时候正好碰到她出来,一边的胳膊底下夹着一包脏床单和枕套,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废纸篓,里面是半满的用过的纸巾,还有科林剪下来的脚趾甲。为了让她过去,他们得紧贴在墙上,她礼貌地向他们道早安时他们俩都略为有点脸红。他们在床上待了不到一个钟头,午餐用去了两个钟头,又回到床上,这次是为了睡觉;睡醒以后两人做爱,完事以后又在床上赖了一段时间,然后去淋浴,穿好衣服以后把傍晚下剩的时间,晚餐前和晚餐后,都消磨在阳台上了。玛丽自始至终都显得有些焦虑不安,科林也提到了好几次。她承认是有什么心事,可是藏在她的意识以外,就是够不着,她解释说,这就像是做了个生动无比的梦,可就是想不起来了。傍晚时分,他们判定两人都深受缺乏运动之苦,于是计划明天搭船渡过潟湖,到那块广受欢迎的狭长陆地上去玩,那里的海滩面对着开阔的大海。这么一来,他们俩又详详细细、兴高采烈地——因为他们刚又抽了根大麻烟——谈起了游泳,他们偏爱的泳姿,江河湖海和游泳池相比而言各自的优势,以及水对于人们的吸引力的确切本质是什么;是古代海上的祖先被埋葬的记忆吗?说到记忆,玛丽不禁又皱起了眉头。这以后的谈话就变得散漫无稽了,他们上床的时间也比平常早了一些,午夜前一点点。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玛丽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也许是大叫了几声,在床上直直地坐起来。白昼最初的光线正透过百叶窗映进来,一两样更显惨淡的物件已经可以分辨出来。从隔壁的房间传来喃喃的低语和电灯开关的声音。玛丽紧紧搂住双膝,禁不住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