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超越和永恒(代后记)(第2/5页)

从法国回来后,法国汉学家柳烟(音译)来信称:“我非常喜欢你的小说,也很喜欢你写的那些又偏僻又经常比人类伟大的风景,使我心里感到十分平静。如在道家思想中,如在一幅山水画中,人占的位置很渺小,如一滴水那么微小,才不去迫害他自己和他人的环境。所以,我很爱看您写的大自然的美妙和神奇,它们都富有诗意。您的甘肃老家离巴黎都市的吵闹很远,离我们也很远,但幸好,通过文学的存在,可以缩短距离,也可以让我们感觉到什么边界都没有了。”

说出以上事实,仅仅是想告诉读者,在我们身边,其实有许多能够普世化的、能为世界认可的好东西。只是我们自己闭了眼睛,没有去发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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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我的演讲题目是“文学与灵性”。后面的文字中,也渗入了这方面的内容。

灵性就是超越后的“自由”。自由超越了任何人类的概念、限制以及诸多的标准。超越是大手印文化的主要特质。

本书中的黑歌手想实现的,其实也是超越,他演唱的《娑萨朗》诗史,也是灵性的产物。

超越的追求源于孤独。而真正的孤独,源于灵魂的明白和无奈。

我也曾陷入孤独。我想建立永恒和不朽,但这个世界上却没有永恒。我们找不到永恒,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留住眼前的一切,我们无法建立岁月毁不掉的东西。这样,我的追求和世界的本质之间就构成了巨大的反差,这就是我的孤独。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许多作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许多伟大的哲学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所以,他们孤独,他们痛苦。他们觉得这个世界飞快地向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消失而去,我们没有办法留住它,没有办法留住哪怕一丁点儿我们愿意留住的存在。正是这样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造成了我以前的孤独。所以,我很长时间没有办法写作,因为我找不到写作的意义。虽然我觉得这个世界可能会让我的作品永恒,但我知道这个世界都不知道能存在到什么时候。因为人类制造了那么多的可以毁灭这个地球无数次的核武器和原子弹;因为这个地球上的许许多多的人在疯狂地掠夺地球的资源,破坏着我们的家园。前些天,一个朋友告诉我,威尼斯的水平面上升了,那个美丽的城市也许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水下城市。这个世界飞快地消失到我们不知道的所在,而我们却想建立永恒。

这是许多智者不能不面对的一个命运悖论。

这也是人类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所以,我们是孤独的。真正的孤独不是挣不到很多的钱,不是得不到利益,不是得不到名声,也不是电视、网络对作家和纸媒体的挤压,不是这个。这种心外的东西造就不了孤独。孤独是发自内心的东西,跟外部世界关系不大。当一个作家非常在乎世界对你的看法时,说明他已经堕落了。他想追求美貌的女孩子,得不到时,他可能痛苦;他想拥有很多的金钱,想成为比尔•盖茨,而不能如愿的时候,他也可能失落。像他们的这种失落情绪不是孤独。孤独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耶稣想爱人类,他想博爱,但这个世界却容不下他,要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时候,他是孤独的。他会说,神呀,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是孤独;在菩提树下觉悟的释迦牟尼,看到世上许许多多的人被一种虚幻的、正在消失的假象所迷惑,心中充满了贪婪、仇恨和愚昧。他觉得不能马上让这些人明白真理解除痛苦时,他是孤独的。当中国的孔子想向整个世界宣扬他的“仁爱”、却又不得不像丧家狗那样流窜的时候,他是孤独的。

真正的孤独是一种境界。

真正的超越就是从你非常在乎的外部世界中跳出来,超越这个世界。这才谈得到自由。若将世界喻为一个池塘,超越就是池塘里的莲花。从世界池塘里长出你自己的莲花,这才叫超越。当你已成为一朵莲花后,开始俯视池塘时,你发现里面有很多莲子,它们都可能成为莲花。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它们不得不陷在淤泥中不能发芽。这时,这朵莲花可能会孤独。它希望所有的莲子都能从淤泥中超越出来。当它不能实现这一愿望时,孤独随之产生。孤独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超越则超越了一切概念。所有的名词,所有文学中的主义,都不是超越。超越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限制自己心灵的自由。同时,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又都成了创作主体的心灵营养。世界可以让那颗心灵长大,可以让它丰富,可以让它博爱,可以让它包容一切。当整个世界不再成为枷锁,反而为我们提供了无数的营养和无数的可能性时,才能谈得到超越。

我也像书中的黑歌手那样,一直在寻找超越。我发现,大手印文化认为的超越自由和西方人所说的超越自由不太一样。上次我出访法国时,发现好多人在罢工。他们把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寄托在政策、法律等外部因素的保障中。他们要求的这种权利,是作为自己得到幸福和自由的一个条件。但大手印文化不是这样,大手印永远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内心。它认为,超越在于心灵。当我们消除了贪婪、愚昧、仇恨的时候,当我们心灵的本有光明焕发出来的时候,当我们消解了小我真正做到了大爱和无我的时候,就可能得到自由。

黑歌手和紫晓想追求的,便是这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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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哲学家马丁•布伯写过一部书,叫《我和你》。他认为,人类实现不朽有两种可能:“其一,是用至大无外的永恒宇宙吞没个人人生,让个体通过把自身的有限性,投入到宇宙的无限过程来获得自我超越,实现不朽;其二是用至大无外的‘我’来吞没宇宙及其他存在者,把居于无垠时间流程中的宇宙当做‘我’之自我完成的内容,由此铸就‘我’之永恒。”

对此,也可以理解为,第一种是消解自我。当博大的宇宙和大自然消解了自己的贪婪、愚昧、仇恨的时候,自由可能产生;另外一种就是当自己的心灵能包容整个宇宙和自然界的时候,自己的心像宇宙一样博大、丰富,像大自然一样宽容、无所不包的时候,也可能实现自由。

中国的智者们追求的自由是后一种。他们面对的,永远是自己的心灵。他们以战胜自己的欲望来赢得世界,而不是靠掠夺和侵略来征服世界。他们不会把自己认为的某种真理强加给世界,去实现某种所谓的自由。

大手印哲学中,永远是以塑造自己的灵魂为主。这个“灵魂”的“灵”字就是我们谈到的“灵性”,文学真正追求的正是这个东西。灵性和灵魂跟物质的关系不大,当人类基本的生存条件满足之后,幸福、自由、快乐都取决于心灵的明白与否。在我看来,那些罢工的法国人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他们肚子里有很好的食物,身上有很好的衣服,还有这么美的环境,很奇怪,却有很多人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