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垂竿等候的钓鱼人(第2/4页)

我费了很大劲,才说服滕布尔先生收下了我的五英镑,作为我这些天的食宿费用。我从没见过像他这么自尊的人,我逼他收钱,他一下子变得面红耳赤,认真发起脾气来,以致最后收下钱时,连声谢谢也没说。我告诉他,我欠他的太多了。他听了,嘴里只咕哝着说了句:“善有善报。”你要是见了这告别的场面,没准儿会以为我们是吵了场架,不欢而散呢。

希斯劳普是个快乐的家伙。我们爬过山口,下到阳光明媚的安南山谷,一路上他不住嘴地唠叨。我也大侃加洛韦的市场情形和绵羊的价格,弄得他大概认定我是个什么地方来的绵羊贩子。也许真有点像吧,我身披花格呢披肩,头戴旧毡帽,活脱脱一副苏格兰乡民的样子。不过,赶牛却是件磨人的活计,我们花了整整大半天,才走完二十公里路。

如果是在平时,不这么心急的话,我会很享受这段时光的。阳光灿烂,天空晴朗,一路上,步移景换,一会儿是棕黄的山野,一会儿是绿茵的草场,满耳只听得云雀的鸣啭,麻鹬的嘁喳和溪水的潺潺。但我没有心思欣赏这初夏的景色,也没有兴趣倾听希斯劳普的絮叨。我的心思被忧虑和焦急所压倒,六月十五日这个命运攸关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要完成的任务还困难重重,看不到任何希望。

到了莫法特,在一个简陋的客栈吃了点晚饭,我便向三公里外的铁路交叉站走去。往南去的夜间快车要到半夜才到,为了消磨这段时间,我走进山里,在山坡上躺了下来。白天走路走得太累了,所以一下子就睡着了。我睡得过了头,跳起来跑回车站时,只差两分钟就开车了。三等车厢里的坐垫又脏又硬,弥漫着陈浊的烟草味,但我心情却快活了起来,无论如何,我觉得现在我又开始了我的工作,一切又在我的掌控之中了。

半夜一两点钟我在克鲁维下了车,等到六点钟才搭上去伯明翰的列车。当天下午到达瑞丁,再换乘支线列车深入巴克夏地区。不久,车就行驶在了草木青葱,溪水潺湲的平原地区。晚上八点钟时,我风尘仆仆,旅途劳顿,模样大概像个农工或者牧工,在一个叫做阿廷斯维尔的小站下了车。我手臂上搭着我的苏格兰黑白格子呢披肩,因为一出苏格兰边界进入英格兰,我就不敢再披着它招摇过市了。车站月台上闲散着几个人,我想了想,没敢向他们问路,想想还是等他们走了再说。

我走的这条路穿过一大片山毛榉树林,伸进一个平缓的山谷,从丘陵的绿色山坡上,可以隐约地望见远方的树林。离开苏格兰,进入英格兰之后,到处可见一丛丛的椴树。栗树和丁香正开放得花团锦簇,空气不再那么干爽、凛冽,而变得温润而芳香。

不一会儿,我来到了一座桥边。桥下夹岸雪白的水毛莨间,一条清澈的溪水缓缓在流淌。桥前方有一座水磨坊,堰槽上泄下一股清凉的流水,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在宜人的暮色中回响。置身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一下子心神怡然,轻松了许多。我望着深绿的树木,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口哨,吹出了那首叫做《安妮·劳莉》的曲子。

这时,一个渔夫从水边走上桥来。他一边走近,一边也吹起了口哨。奇怪,难道音乐也有传染性?他吹的竟然和我是同一个曲调!

来人体格魁梧,穿了一件宽松的绒布衣,头戴一顶宽边便帽,肩上挂着一个大帆布包。他向我点点头,我想,我从未见过他那么聪明的眼睛,那么和善的面孔。他把他那三米长的精致鱼竿靠到桥上,站下来,和我一起看着水面。

“水很清,是吧?”他快活地说,“每有重大事情时,我总会回到这肯纳河上来。快看那条大鱼!足有两千克,一两也不会少。可惜天晚了,没法诱它上来了。”

“在哪儿?我没看见!”我问。

“瞧,在那儿!离那丛水草一米远的地方。”

“现在看到了!我还以为是一块黑石头呐。”

“是吗?”他应道,随即吹出了《安妮·劳莉》中的一个小节。

“你名叫退斯顿,对吗?”他说道,头也不转过来,眼睛仍然盯着溪水。

“不,”我答道,“哦……不,不。我的意思是说,是,是的!”我差点忘了,这正是我与哈里爵士约定好的假名。

“要做个好侦探,就得记住自己的名字呀!”他说道,一边咧着嘴笑,眼睛却望着一只刚从桥下暗处伸出头来的水鸡。

我直起身子,定睛看着他。他有一副宽阔下颚,笔直的浓眉,两颊皱褶坚实,一双有点古怪的蓝眼睛深邃而锐利。我立刻就认定,我最终找到的这个同伴,是一把能干可靠的好手。

突然他眉头一皱,“这真是丢脸!”他扬声叫道,“太丢脸了!你这么个手脚齐全的人,竟然也来乞讨!你可以到我厨房里去吃口饭,但甭想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我不解地抬头一看,原来正有一辆双轮轻便马车从我们身边经过。驾车的年轻人举起鞭子向老渔夫致意。等那人过去了以后,渔夫也收起了他的鱼竿。

“那就是我的家,”他指着一百米之外的一扇白色大门说,“你过五分钟再绕过去,从后门进去。”说完便走了。

我照他说的走了过去。这是一所很漂亮的农舍,房前的草坪一直通到小河边,小径两边种着一簇簇美丽的绣球花和紫丁香。

后门敞开着,一个面色恭谨的管家正在等候着我。

“这边走,先生,”他说着,引我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从后面的楼梯上楼,来到一间很舒适的卧室。卧室的窗户俯视着前面的小河。屋子里已为我准备好了一整套衣物和所有的配饰:有一套咖啡色的法兰绒西服,有衬衫、衬领、领带、刮脸用具、梳头刷子,甚至还有一双款式独特的皮鞋。“瓦尔特爵士觉得雷吉先生的衣物可能比较适合你,先生。”管家对我说,“他总留有一些衣物在这儿,因为他每个周末都来这里。隔壁是洗澡间,我已经给你放好了热水。晚餐还有半小时,到时您会听到铃声的。”

恭谨的管家退下。我坐到印花布面的安乐椅里,愣愣地待着。这一切简直像是童话剧中的情节:上一刻我还是个乞丐,下一刻便坐在了舒适与奢侈之中。显然,瓦尔特爵士已经完全信任了我,虽然原因我现在还不太明白。我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我的样子粗野而憔悴,脸色焦黑,胡须半个月没刮过了,眼睛和耳朵里都是灰尘,穿着俗气的衬衫和老式的不成样子的花格呢外套,没有衬领,脚上的靴子也有大半个月没擦过了。总之,我看上去十足一个流浪汉或者牲畜贩子。而就是这个我,现在却被这位一本正经的管家请进了优雅富贵的殿堂!尤其令人惊异的是,他们对我做了这一切,却连我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