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 月

1

音乐厅简直热得就像一间土耳其浴室。空气中弥漫着啤酒、贝类和人身上发出的污浊气息。舞台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身上是精心穿缀的破布衣服,后面是画出来的酒馆布景。她抱着一个代表婴儿的玩偶,唱着她被诱骗抛弃的怨曲。观众坐在长条台桌后面的长凳上,手挽手加入了合唱:

一滴杜松子酒就引出这一出悲情!

休放开嗓门唱着,感觉很不错。他吃下了一品脱海螺,喝了好几杯热乎乎的麦芽啤酒,身边靠着诺拉·登普斯特。她的身体柔软丰满,倚靠着很是惬意,笑起来也很迷人,而且,这个人几乎算是救了他的命。

在造访过金斯布里奇庄园之后,他一下子堕入了沮丧抑郁的深渊,无法自拔。跟梅茜见面让昔日的幽灵复活过来,而她的再次拒绝让他鬼魂附体,一刻不停地受着折磨。

白天他还能马马虎虎糊弄过去,因为工作上总有各种挑战和问题,把他的注意力从痛苦中转移出去,他要忙着筹措与梅德勒-贝尔开办合资企业,皮拉斯特的股东最终批准了这项合并。他自己也很快成了银行股东,实现了他的梦想。但到了晚上他就什么都不想干。他收到不少晚会、舞会和宴会的邀请,凭借他与索利的友谊,他也成了马尔伯勒圈子里的成员。他也参加过几次,但如果梅茜没来,他就觉得无聊,可要是她在,又让他觉得痛苦。因此,多数夜晚他都把自己关在屋里,思念着她,或者上街闲逛,抱着一丝希望能偶然碰到她。

他就是在大街上遇到诺拉的。当时他去了牛津大学街的“彼得·罗宾逊”商店,这原来是一家亚麻布店,现在成了一家百货公司。他到那儿去给妹妹多蒂买礼物,打算随后马上坐火车去福克斯通。可是,他的心情很低落,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家人。心情烦乱之中,他什么礼物也没有选,两手空空走出商店。外面已经黑了,诺拉一下子撞到他的身上。她绊了一下,他伸出胳膊抓住她。

抱住她的那种感觉他久久不能忘怀。尽管她穿得很严实,他仍能感觉到她柔顺的身体,闻到她温暖的香气。转眼之间,寒冷而黑暗的伦敦街巷消失了,他突然置身于一个封闭的快乐世界。她手里买的东西落在地上,陶瓷花瓶在便道上摔碎了。她惊叫一声,几乎就要哭了。自然,休坚持为她再买个新的。

她二十四五岁,比他小一两岁。她长着一个漂亮的圆脸蛋,小圆帽下露出一头沙金色的卷发,她的衣着便宜,但挺合人意,镶花边粉红色羊毛裙,里面带着裙撑,上身是一件兔毛滚边的紧身法国海军蓝天鹅绒夹克。她说话明显带有懒散的伦敦腔。

两人去买新花瓶,聊天之间他告诉她,自己定不下来给妹妹买件什么礼物。诺拉建议买把花伞,还坚持帮他挑选了一把。

最后他叫了一辆两轮马车送她回家。她告诉他,她跟自己的父亲住在一起,他是一个旅行推销员,贩卖专利药品。她母亲已经去世了。她住的地方远不如他想象中那么体面,属于贫穷的工人阶层,算不上中产阶层。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了,跟往常一样,在福克斯通度过的星期天里,他满脑子还在想着梅茜。周一他在银行上班时收到了诺拉的一张便条,感谢他好心帮忙。他注意到那笔迹很整洁,像一个少女写的。随后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第二天中午他走出银行,想去咖啡馆吃一盘羊肉饼时,看见她在街上朝他走过来。一开始他没有认出她,只是觉得这张脸挺可爱,直到她嫣然一笑,他才记起她来。他礼貌地摘下帽子,她也停下来说话。她脸上一红,告诉他,她在一家紧身胸衣店当助理,刚去拜会了一位客户,现在正返回店里。出于一时冲动,他邀请她晚上一起去跳舞。

她说她很想去,但自己没有合适的帽子,因此他就带她去女帽店给她买了一顶,把问题解决了。

他们的恋情大部分是在购物中发展起来的。她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休如此富有让她非常兴奋,并不觉得害羞。而他,也喜欢给她买手套、鞋子、外套和手镯,她想要什么就买什么。虽然休的妹妹刚十二岁,但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说诺拉是因为他有钱才喜欢他。他听了这话,笑笑说:“可谁会因为我的长相而爱上我呢?”

梅茜并没有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他还在每天想她,但这种回忆不再让他陷入绝望。现在他已经有了期待的东西,与诺拉的下一次约会。要不了几个星期,她就让他找回了生活的乐趣。

在一次购物远征中,他们在邦德街的一家皮货店遇到了梅茜。休有些不好意思地给两个女人互相介绍。诺拉见到所罗门·格林伯恩太太,一时不知所措。梅茜请他们到皮卡迪利大街的家里喝茶。当天晚上休在舞会上又见到了梅茜,让他吃惊的是,梅茜对诺拉相当反感。“很遗憾,我不喜欢她,”梅茜说,“她给我的感觉是又狠心又贪婪,我丝毫不相信她会爱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跟她结婚。”

这话深深冒犯了他,让他很不高兴,他觉得梅茜是在嫉妒。再说,他也没打算结婚。

音乐厅的演出一结束,他们就跑了出去。外面雾气弥漫,夹杂着煤烟的味道。他们用围巾裹住脖子,捂住嘴巴,往卡姆登镇诺拉的家走去。

这会儿就像待在水里一样,周遭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行人和景物一下子硬生生地在雾气之中显现出来:拉客的妓女站在煤气灯下,一个醉汉踉跄着走出一间酒吧,警察正在巡逻,清道夫站在十字路口,一辆点燃街灯的马车在路上缓缓而行,阴沟里湿漉漉的狗,还有两眼幽光闪闪、蹿入小巷的一只猫。休和诺拉手牵着手,不时在浓重的夜雾中停下来,松开围巾,透一口气,顺便接吻。诺拉的嘴唇十分柔软,回应着他的动作,她让他把手伸进大衣,抚摸她的乳房。夜雾让一切变得沉静安详,显得既隐秘又浪漫。

他通常在街角跟她分手,但今晚因为有雾,就一直送她进门。他想在门口再吻她一次,但害怕她的父亲开门看见他们。不过,诺拉说了句让他吃惊的话:“你要进来吗?”

他从没进过她的家门。“你爸爸会怎么想呢?”他说。

“他去哈德斯菲尔德了。”她边说边打开了门。

休的两脚迈进门槛,心在怦怦直跳,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一定是让人兴奋的事情。他帮诺拉脱掉大衣,渴望的目光落在她天蓝色长衫下面曲线优美的肢体上。

房子很小,甚至比他母亲在福克斯通的房子还小。狭窄的门厅差不多全被楼梯占去了。门厅里有两扇门,估计是通向前厅和后面厨房的。楼上大概有两间卧室。厨房里应该有个马口铁浴盆,厕所可能在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