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2/6页)

到村子的第二年,村里就有两三个年轻人跟随长老出家修行,这在没有出家僧众而采取种姓世袭的尼瓦尔人中可是很特别的事件。此后,又有更多人受了具足戒。大髻智长老和僧众们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垒起了这个石头寺院。第三年,僧侣们在村中开办了诊所和学校。说到此处,向导指着晒场旁边一个亮着灯火的地方说,那里就是学校,平时会有两三位僧人值守。除了招收学童,村民们在劳作之余也会前去听习教义。这个村子的识字率是百分之百,普及率之高在整个尼泊尔境内也是无出其右的。

按照习俗,村中的年轻人会在成年后出山,去加德满都盆地和尼泊尔各地以手艺谋生。生有男童的外出男子会在孩子七岁之时回到寺院为他举行成年式。成年式很独特:男童首度剃发后,会在寺院出家四天,四天后还俗,然后就作为圣寺的在家众进入学校学习,有慧根者今后可跟随长老继续修习。而当男童年满十八岁后,他外出的父亲无论如何都要返回这里。女童没有成人式。但无论男女,成家后都可作为优婆塞或优婆夷在家修行。

向导在完成学业后,没有从事祖辈的工匠工作,而是考入了加德满都大学。

来到此地数十年后,长老已与这个村子水乳交融。随着村中部族长老慢慢故去,他被尊奉为出家的同族长老。在向导去加德满都读书那一年,考古学者来到这里,然后就开始在旧寺遗址前勘察。僧侣们也在那里日夜颂经祷念。据说有一天,他们挖出了宗教圣物。按照长老的吩咐,村中人严守了这个秘密。但附近几个巴雷种姓的村落和塔卡利人风闻这里有个高僧,于是也纷纷前来皈依。直到今日,他们仍然不事张扬,因此外界对于圣寺仍一无所知。

“这么说来,毕莱博士也是当年勘察圣寺遗址的学者之一?”

“是的,他当时就住在我们家,那时的条件可要简陋得多。”

“学术界至今也没有公布这个发现。”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一定有其合理的理由吧。而且我想,长老和村长都不希望这里成为游人如织的旅游胜地,这对村子来说未必是好事,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方式。”

确实如此,虽然说这话的人本身就是个旅游从业人员。但宋汉城还有个疑问。

“你们的部族,果真是佛陀赐姓释迦的铁匠的后代?”

“是的。从血统上来说,我们并不是真正的释迦族后裔,属于巴雷种姓的旁支。但千百年来,因为感念佛陀的慈悲感化,我们从未放弃我们的信仰,甚至为此整族迁入了深山之中。”

在向导家的一夜,有如大幕拉开前的一个序曲。

第二天一大早,宋汉城和直子刚刚洗漱完毕,向导就满脸喜悦地走了进来,他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村长已经同意他们上山访问圣寺,不过有一个要求,他们得在天黑前返回村里。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除了碰到族中重大的祭祀仪式或者宗教节日,族人们平时都不可随意在圣寺周边走动。”

在向导带领下,宋汉城和直子又去村里谢过了村长。他们躬身合十向老人行礼,老人祝福他们一路心愿遂成。而且,为他们回程方便考虑,他已让塔卡利马帮再多留上一天,在宋汉城他们返回时正好可以捎上他们一同下山去。这一晚,老村长看来已经作好了妥帖的安排。

向导领着两人走出了村子,又问村民借来了手杖和马灯,以备回返途中使用。他们这就上路了。

走过村后的一片宽阔平地,他们随后登上了一处高坡,从这里开始就是族人的圣寺禁地了吧。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看去,隐修寺就在远处的山脚下。

这是一片绵延宽阔的山崖,山崖后,道拉吉里峰巍然伫立在喜马拉雅群山之间,它那陡直如斧劈的南壁呈现了一个金字塔形,在朝阳的照映下魔术般变幻成了金红色。这座海拔八千一百六十七米的世界第七高峰因终年白雪覆盖,也称“白山”,被誉为喜马拉雅真正的宝石。

向导引领着他们向崖壁下走去。

脚下的砾石让人只能踮起脚小心行走。直子不小心崴了脚,于是提前用上了拐杖。碰到陡坡,宋汉城还在一旁搀扶着直子。在换骑塔卡利人的驴子前,直子的脚就已经起了泡。

那个自称释迦族后人的向导却健步如飞,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妨碍。

走到离山崖很近的一处坡地,才可看出山崖凹处这座寺庙的轮廓,从远处你根本无法把它和山体分辨开来,它们使用了同样的岩石材料。说是寺庙,其实只是紧靠山崖搭起的几座低矮的石砌房子,在尼泊尔高海拔山区经常可以看见类似的屋合。宋汉城注意到了它与雨居寺几乎相同的格局:两幢独立的简陋石屋左右围绕着同样用垒石砌成的低平开阔的主寺,外立面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更像是一座石头城堡。

这里难道会出现另一个支提洞窟?

直子和宋汉城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站在寺门前的那群僧人,他们所穿的灰褐僧衣的颜色与石头如此接近。当向导和直子他们距僧人们有两三百米的距离时,其中的一个僧人离开了僧众,独自走上前来。

山风吹过了这片砂石荒地,僧人的衣袂被吹鼓了起来,但他没有停下来。

直子加快了脚步,风推着她的后背,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已忘了脚上的伤痛。然后,她渐渐放慢了步子,因为前方那个僧人已站停了在等他们。

头顶上,几只兀鹰正翱翔在空阔辽远的天际。它们迎风而飞,时而姿态优美地展开翅翼,时而静止般停在了半空中。此时,日出的光辉照耀着群山,也投向了山崖前的这片平地。那个眉发皆白的僧人两掌合十伫立不动,注视着向荒野寺庙走来的这三个人,他和他身后的僧人们都被笼罩在了一片金色的光海中。

宋汉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这样的相遇会令每一个在场者都终生难忘。

直子已经预感到迎候她的人是谁了,那是大髻智长老,她至今从未见过的祖父高木繁护。多么奇妙的感觉。此时溢满她内心的不是哀伤,而是难以描摹的期待。她一步步走向老人,走得没有丝毫迟疑,脚步如此坚定。

那一瞬间,直子仿佛获得了重生,她的脸庞绽现出喜悦的笑意,脚底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直子从没有如此专注地端详过另一个人的面容。从远到近,她看得越来越真切了。

她在距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她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长老的目光中看到了莫大的慈悲,那目光是如此温暖而平静。她甚至担心自己再走近些,这目光就会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