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蓝鸽之章 埃利奥特和他的E.T.(第3/6页)

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只用舌尖专注地舔着杯子里的巧克力,目光投向别处。“你在看什么呢?”我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世界地图,地图旧了,边缘向上翻卷着。

“你在看这个吗?”我指着地图问,可他又把视线低下去,不理我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兀自嚷了起来:“屿城在地图上。”接着,又安静下来。

在把饮料喝完之后,他将马克杯轻轻地搁在桌子上,整个过程异乎寻常地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把杯子震碎似的,他似乎在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认真地寻找着杯子把手的朝向,直到把它调整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角度,这才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从杯子上面移开了视线。

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行为,下意识地用勺子搅着杯子里的巧克力,他对搅拌的声音似乎也很敏感,缩起肩膀听着。“你还要喝吗?”我说。

“蛀牙是因为牙齿表面长了牙菌斑,牙菌斑里有细菌,吃到了嘴里的糖分、淀粉和细菌发生化学反应,产生的酸性物质腐蚀牙齿。”听完这一大段,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差点扔在地上,但我立刻意识到,其实他只是想表达“我不喝了”这个意思,明白了之后我扑哧一下笑出来,他看到我笑,他也笑了,那“咯咯咯”的笑声就像小孩子发出来的。

“是啊,甜食吃多了不好。”

我正在想该怎么问他家里的事,那口齿清晰的说话声突然一下子飘到我的耳朵里:

“刚果(金)、刚果(布)、加蓬、赤道几内亚、中非、喀麦隆、印度、印度尼西亚、巴布亚新几内亚、中华人民共和国、泰国、马来西亚、越南、老挝、柬埔寨……”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对方的嘴巴还在不停地翕动着,口中振振有词,“阿根廷、巴巴多斯、玻利维亚、巴西、多米尼克、厄瓜多尔、古巴共和国、哥伦比亚、格林纳达、圭亚那、加拿大、秘鲁、美利坚合众国……”

我完全不知所措,惊讶地再次转头,发现他正在背诵我身后的世界地图,可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地图,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全部记住了!我托着手里的杯子,像傻瓜一样合不拢下巴,杯子里的巧克力洒出来,滴在地上,我慌忙去擦。

“呃,可以了,停停停!”我在他眼前摆动手掌,我怕我不阻止他,他就会一直说下去,“好了,可以了……真的好了。”但他丝毫不理会我:“土耳其、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文莱、新加坡、叙利亚、也门、亚美尼亚共和国……”边背边数着手指。“停——”我双手举过头顶摆出一个休止符,拖长声音喊道。

顷刻间,他也跟着我大叫起来:“停——停——”下一秒钟,他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开始打起了嗝,膝盖上下颤抖着,脚跟点着地发出哒哒哒哒的声响,似乎无法应对身体突然出现的异常。

“别紧张,别紧张,看着我,没关系……憋住气,”我仰起头,做了一个深呼吸,希望他学着我的样子闭住嘴巴,用手指掐着鼻子憋住一口气。

我的方法总算见效了,他真的学着我的样子做着,直到脸都憋成了红色的。

“噗——”我终于憋不住,从嘴里吐出气来,“好了好了,现在可以了。”

他喉咙里也发出“噗”的一声,把捏着鼻子的手放下后,打嗝果然止住了,他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再次笑得婴儿一般无邪。

我对着他翘起大拇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这样一来,也觉得他不是那么难沟通了:“你看,你能做到!真棒!”

“你能做到!”他重复着,“真棒!”

“其实你很聪明的,”我这才翻然醒悟,他刚才一直在说“你”“你能做到”——说不定他其实是在用“你”指代“我”。

“我读书时,总是对地理考试很头疼……你却能一下子记住地图上那么多国家的名字,是很棒!”可这一次,没等我的话说完,他就又摆弄起手中的公仔,不理我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我鼓起腮帮子重重叹了口气,想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弟弟,非得先于他精神崩溃不可。

“你很喜欢E.T.是吗?”我捏了他手里的公仔一下,他马上警觉地抬起手来,把它护在胸前,用很慌乱的目光看着我。

“放心,我不要。”

“能告诉我,你的爸爸妈妈喜欢这个阿姨吗?你还记得跟她有关的事吗?”我看着乔奕的眼睛,拿着吕伊娜的照片试探地问他,希望他能像刚才模仿我的动作那样给出我答案,但徒劳无功。他的视线又不知飘向了何处,总之就是没有移向我坐的方向,我心里有些泄气。

另外一个人也和我一样泄气,一小时后,司徒南就挂着沮丧的表情回来了。就连跟在他后面进来的乔唯,脸色也像暴雨之前一样阴沉。

“有结果了吗?”我走过去低声问道,顺便偷瞄了走向弟弟的乔唯一眼。

司徒南无可奈何地摇头,把资料往桌上一扔,用手指搔着额头,瞟了乔唯一眼:“结果没一点异常。”

“现在怎么办?”我又问道。

“让他们回去。”他向乔氏兄弟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问,“你怎么样?”我叹口气,“白费了半天工夫,没办法交流。”

“我们可以走了吗?”乔唯黑着脸问我,他拿起桌上的背包甩到右边肩上,乔奕抓起他的公仔躲在哥哥背后。

我一看形势不好,赶紧赔着笑脸道:“嗯,你们可以先回了。等有了新的进展,会再通知你的。我们已经向印尼大使馆发出了寻找你父亲的求助信,那边一有他的消息,也会通知你的。”

“是吗?现在不怀疑我说谎了吗?”有股戾气从他眼睛里冒出来,一瞬间让我有点恍惚,在这双咄咄逼人的眼睛注视下我一下子语无伦次:“不……不是的,我们安排测谎的目的,其实往往……其实有很多种原因,像你这样的……情况非常特殊。”我越说越生拉硬拽,自己乱了阵脚,“失去记忆的涉案人在这之前我们没见过——”

他打断我,毫不客气地说:“所以你们就认为是假的,对吧?因为没经历过,不了解,就胡乱猜疑对别人来说痛苦的事。你们以为我不想记得,意外发生时我就在现场,却需要别人来帮我回忆我妈是怎么死的,那种滋味并不是失忆两个字就能说清的。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我看着她摔下去的,我巴不得什么都记得,我怎么可能在这件事上说谎,死的那个,是我妈。”我在乔唯眼中看见一种能烫伤人的绝望,我的脸开始发烧,很想跟他说句对不起,但终究没能说出口。门砰的一声在两兄弟身后合上。我总觉得关闭的还有他们对我的信任,或许还有什么。我很失落,十分钟前我刚刚在弟弟身上建立起的信任,十分钟后就在哥哥身上砸得粉碎:“这下可好,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