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母亲(第2/9页)

周靖媛白了那伙计一眼,轻声道:“也罢,就这样吧。今天就送到我家去吧。”

“得嘞!”

周靖媛匆匆下楼,来到底楼大堂,突然一回头,冲着紧随身后的何淑贞问:“你这位大娘,老跟着我干什么?”

何淑贞惊得一跳,再看周靖媛虽显愠怒,但神色尚且温和,便壮起胆子道:“大小姐,老身知道那幅刺绣的毛病在哪里。”

“哦?”周靖媛眉梢一挑,询问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形容憔悴的老妇人。

何淑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突然来了自信,她解释道:“刚才那幅刺绣,全部使用的是细微平绣之绣法,设色虽然华丽,且用了最好的金银线,但在运针时没有将打点绣和退晕绣技法错落其间,无法呈现深浅不同的晕染效果,因而虽然色彩富丽堂皇,却不能在光线变换的时候熠熠生辉。”她的话音刚落,周靖媛的眼睛不觉瞪大了。

想了想,周靖媛小声道:“我倒是听说过退晕绣,可似乎无人知晓具体的绣法,假如天工绣坊都绣不出来,那……”

何淑贞跨前一步,颤抖着声音道:“老身会绣。”

周靖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盯牢在何淑贞皱纹密布的老脸上,少顷,方微微一笑:“大娘懂退晕绣技法,真是件稀罕的事情呀。既然如此,不知道大娘能不能帮我绣好那件锦袍呢?”

何淑贞道:“可以的,只要在原来的绣样之上加些针法,两三日内即可完成。”

周靖媛展开明媚的笑颜:“那可太好了。这件锦袍是我给爹爹六十大寿的贺礼,必须做到尽善尽美。嗯,”她犹豫了一下,“大娘要多少……”

何淑贞讪讪地接上茬:“等绣得了,大小姐看着给些辛苦钱就可以了。”

“好,只要绣得好,断不会亏待了你。”说到这里,二人已经缓步来到周靖媛的马车旁,周靖媛抬步登车,又从车内探出头来,“大娘明日早上巳时前后,到城东周梁昆大人的府上,只要说是来做绣活的即可。大娘的名……”

“老身何氏。”

“好,那么何大娘,明天我就在府中等你来了。”

车帘落下,何淑贞目送着马车缓缓驶走,明日,明日……她的眼睛不觉模糊了,啊,不,现在还不该是老眼昏花的时候,退晕绣,需要最明亮的眼睛和最灵巧的手指,还有最聪慧的心灵。想当初,她也曾拥有这些,一样不缺。

回家后,何淑贞只对沈珺说后两日白天要去寻子,但晚饭一定会回家料理。沈珺当然是一百个应承,只是嘱咐大娘一定要小心,还多塞给何淑贞几贯钱,让她备着。何淑贞一夜无眠,睁着眼睛到天亮,一早起身反觉精神矍铄,整个人都亢奋不已。她匆匆将家务料理妥当,换上身簇新的灰布裙,重新梳了头,勉力将丛丛银丝掩在黑发之间,便出门直奔城东周府。

在周府门房报上姓名,果然有家人将她领入后院。一路上何淑贞垂首敛息,绝不敢冒失四顾,生怕引起一点儿怀疑,或者,遇上熟识的人?其实她也明白,以自己而今的模样,即使碰上什么熟人,对方也不可能一眼认出。三十三年的光阴,改变了太多,改变不了的唯有记忆。家人将何淑贞领入后花园东侧的一个小耳房内,屋子里四白落地,只有中央放着张绣架,那件紫色锦袍已经绷在绣架上面。屋门大敞,阳光从天窗和门口一齐射入,光线很适合刺绣,另有一名中年仆妇候在那里,说是来给何大娘当帮手的。

何淑贞端坐在绣架之后,仆妇捧上一箩丝线,五色纷呈,精美异常。何淑贞却不动手,只呆呆坐着,仆妇纳闷,何淑贞解释道:“老身要做这个退晕绣,任何人都不能在旁边,这是规矩。”

“这……”那仆妇尚在犹豫,门外传来一声娇叱:“既然何大娘这么说,你就退下吧。”话音落下,周靖媛华美的身姿遮在门口,何淑贞对她微微点头:“大小姐尽管放心,这里就交给老身了。大小姐午后申时前后过来,便可看到大概的样子。”

周靖媛离开了,耳房中只剩下何淑贞一人。她定了定心神,捻起一根长长的金线,眯起眼睛穿过银针,俯身在绣架之上,轻轻抚过那华彩雍容的紫色锦缎。多年前,他还没有资格穿着绛紫色的袍服,但何淑贞仍以退晕绣的绝技为他制出举世罕见的华服,她记得那只是件银灰常服,但从上至下绣满同色的山水,他穿着它,举手投足间带出无尽的隽永诗情。何淑贞记得,当时他欣喜地赏玩了那件衣服很久,还是让何淑贞叠起藏好,轻声叹息:“好是真好,只是太过华丽了,穿不出去的。”

何淑贞手不停歇地从上午绣到下午,连仆人送来的午饭都没有吃,完全陶醉在毫厘必纠的精致劳作之中,直到面前的布幅被阴影遮盖,何淑贞才皱了皱眉,低声念叨:“大小姐,大样子在这里了,看来还需两天的细活,您过来瞧瞧……”

“淑贞!”她的话语被一声苍老的呼唤打断了,何淑贞全身一颤,银针不自觉地便扎到了托在架下的手指上,她却浑然不觉,因为她的眼睛已被刺痛,她的心头紧缩成一团,喉头痉挛着只能发出混浊的声音:“梁……周大人。”

才短短几天的时间,韩斌已经和他那匹四岁大的小马炎风难舍难分了。炎风是狄景晖给这匹赤红色小公马起的名字,据蒙丹说,这小马其实就是梅迎春那匹墨风所配的种,于是狄景晖借题发挥便让它随了个“风”字。这个神骏的家族很是特异,毛色红黑夹杂,隔代相传,因此墨风通体乌黑,炎风却全身赤红。按突骑施人的习惯,炎风出生十多天起就开始接受最有经验的马师训练,再加其本身血统纯正,品质超卓,如今虽然才四岁大,但是走步、奔跑、跳跃无一不精,顾盼间凛凛王者风范,一般的马匹实难望其项背。

神驹之所以为神驹,超凡脱俗的能力还在其次,关键是它善解人意,有与人心灵相通的本领。从蒙丹将炎风带来的第一天起,袁从英和蒙丹就让韩斌与它接近,小孩和小马发乎自然的赤诚友情,并不需要刻意培养。袁从英和蒙丹只是教会了韩斌如何饲喂马匹、每天都用清水帮它洗刷,至于和炎风亲热、爱抚它的身体、梳理它的鬃毛、陪它戏耍,甚至于絮絮叨叨地和它讲话,这些事情一律不用教,韩斌就自觉地开始身体力行。他现在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炎风,晚上临睡前还要去马厩和它说上好半天的话才回营房,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被这匹小马迷住了。

除了小马,蒙丹还给韩斌带来了一副小弓。这样每天袁从英早起练功时,就把韩斌一起揪起来,让他拉弓练习臂力和姿势,再用一碗水放在肘上,练习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