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伤别(第4/10页)

沈珺茫然地点了点头,她的人生从此失去了全部意义,今后会怎么样真的已经无所谓了。她只是习惯性地遵循着沈槐的安排,听他的吩咐……“不离不弃、生死相随。”沈珺在心中默念这句她从小铭记的话,她是可以为他去死的啊,但显然他并不希望、也不需要。那么就让阿珺用所剩不多的时间,再为她的“岚哥哥”做一些什么,只要能让他开心就足够了。

抬起头,沈珺再度细细端详沈槐的脸庞,这个她爱了一生一世的人啊,现在他不要她了,抛弃她了,她的眼中止不住地落下泪,嘴角却牵出一抹笑意:“哥,阿珺走了以后,你会想我吗?”

沈槐的眼圈也红了,讪讪地道:“当然,我当然会想你,我的阿珺……”他定了定神,“不过,你我各自都能有好的姻缘,九泉之下的亲人们也会为我们高兴。阿珺,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一定会幸福的。”

这天和次日的夜里,洛阳城内秋风呼啸不绝,第三天清晨早起的百姓开启门户时,发现厚厚的黄叶已铺满街面。就在这个清晨,尚贤坊后的一条僻静街巷里驶出小小一驾马车,车轮辗在黄叶之上,悄然无声。长空高渺宁静,不露声色地俯瞰世间悲欢离合,今日它的目光掠过这一片孤单身影时,竟也流露出淡淡的疼惜和伤恸。风过时黄叶漫天飞舞,风止,叶落,空余一地凄凉,寂寞的背影已经消失,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

碎叶大捷后的第五天,乌质勒就匆匆赶回庭州。这次他轻身简行,只带了小儿子遮弩和一百名轻骑兵,大儿子娑葛、哈斯勒尔将军则率部留下坐镇碎叶。按理说乌质勒刚刚夺取碎叶,争得突骑施的汗位,应该在碎叶好好地整顿局面,安定人心,但他实在牵挂庭州的种种事端,必须亲自回来处理。当然,乌质勒取胜之初就将碎叶原敕铎的势力消灭殆尽,东突厥碍于大周的威慑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离开碎叶基本还是放心的。

骑兵队在沙陀碛上一路飞沙扬土,跃马疾奔,和着八月末已变得十分凌厉的西北风,卷起遍野黄沙,直令天光失色。经过连续几天的急行军,这天午后,乌质勒的骑兵队奔驰到了沙陀碛的东沿。乌质勒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隔着灰黄的漫天沙雾,隐隐约约地看到沙漠边缘等候着一小支人马。

乌质勒心中压抑不住地狂喜,来的路上他就收到庭州刺史崔大人发来恭贺胜利的信息,并表示要亲自到沙陀碛来迎接。此刻一望,那小支人马队前威风凛凛的绯袍官员,不是崔兴又是谁?乌质勒不禁高声叱喝,胯下“墨风”心领神会,如离弦之箭般向前,转眼便来到了大周军队的面前。

两人一照面,崔兴和乌质勒同时纵身下马,乌质勒作势躬身,被崔兴一把握住双手,用力紧攥:“乌质勒王子,啊,不,应该是可汗了!崔兴恭贺乌质勒可汗凯旋!”

乌质勒喜得脸膛通红,声如洪钟地回道:“这次胜利多亏了崔大人鼎力相助,乌质勒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崔兴笑道:“可汗,本官已上书朝廷,为你请功。相信天朝对可汗的授封不日即可到达,到时候可汗与我就是同朝为官了。崔兴还指望着能与可汗通力合作,共同振兴北线商路,为碎叶至庭州一线谋求安定与繁荣!”

乌质勒正色:“请崔大人放心,此乃乌质勒多年之夙愿,今后必将全力以赴。”

“好啊!好啊!”崔兴连连点头,突然狡黠一笑,“可汗,今日之胜,你可不能忘了另一位大功臣!”

乌质勒愣了愣:“另一位大功臣?”

“是啊,他也来迎候可汗了……”崔兴抬起右手,乌质勒顺势望去,突然惊喜地大叫起来:“从英!你也来了!”

片刻之后,崔兴率众先行离开。遮弩终于见到了神往已久的大英雄袁从英,开心得手舞足蹈,随后也被父亲命令带领骑兵队回乾门邸店。热闹了一小会儿的沙陀碛东沿,再度陷入亘古不变的苍莽寂静,只剩下乌质勒和袁从英两骑并肩。沙海无垠,与夕阳的金色余晖在地的另一端相连,他们缓步慢行,很久都不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乌质勒首先打破沉默,他仰首苍穹,长声慨叹:“从英,你可知道,按突骑施人的说法,沙漠是会歌咏的。就像此刻,当你我静息凝神,亦能听到丝丝缕缕的天籁,据说那是我们的祖先来自天上的呼唤,时刻提醒我们不要忘记来处,要记住归去的路。”

袁从英没有回答,只极目眺望着长空,突然他双眉一耸,压低声音唤:“可汗!”

乌质勒应声搭箭,几乎与此同时,伴着弓弦的振动,头顶划过一道凄厉的长鸣,一只羽翼漆黑的苍鹰翻腾着自半空坠落!乌质勒收回神弓,微笑着向袁从英点头:“我们的合作总能如此完美。”

袁从英亦淡淡一笑。乌质勒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黝黑锃亮的长弓上,会意道:“我还是头一次在从英面前使这把弓吧?呵呵,距你在黄河边的客栈里拉开乌质勒的这把神弓,竟已时隔大半载了。”

袁从英抱拳:“冒犯了。”

“不知者不罪嘛。”乌质勒豪爽地摆摆手,又拍拍“墨风”乌亮的脊背,“记不记得,你还骑过这匹坐骑呢。”望定袁从英,他语含深意,“这天底下,任何人都不能拉突骑施可汗的弓,骑可汗的马,除非在我死后,我的继位者才能将它们接过去!”

袁从英皱眉:“可汗……”

“从英!”乌质勒打断他的话,“今天我提起这些不为别的,只想说明你我早就结下不解之缘。哦,我在回程收到缪年的来信,现在就你我二人,乌质勒想借此机会,与从英谈几句心里话。”

袁从英也直视乌质勒,诚挚回答:“可汗,正好从英也有些心里话想说。”

乌质勒亲切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家伙啊,伤势根本没有痊愈就急着离开弓曳。如此拼命,无非是为了趁我不在庭州的时候,彻查庭州杀童祭祀案的真相。乌质勒绝非不知好歹之人,你不想叫我为难,更不想让突骑施与大周刚刚获得转机的关系再度蒙忧,乌质勒懂得从英的这份苦心,只可恨缪年的所作所为太过分,真真叫乌质勒难堪至极。”

袁从英沉着地道:“可汗不必太自责,从英知道,大运寺住持带着百姓去寻仇的那个夜晚,如果不是可汗恰好从王妃那里得知了此事,赶去裴家制止,我与裴素云已然葬身于火海了,而王妃的计划也不会就此功败垂成。”

乌质勒连连摇头,长叹一声道:“缪年与我虽成亲二十多年,但由于种种原因聚少离多,她原先在做的事情其实我也并不十分清楚。这次她来庭州,我本意是为了阖家团聚,同时也让她助我一臂之力,哪想到她越俎代庖,意欲以她在吐蕃掌控的古怪教派来此地发展势力,结果伊都干就成了她最大的障碍。唉,她也知道那些事情伤天害理,我又多次提醒她在大周境内要慎重行事,她怕我反对,索性全瞒着我,等我知道时已经来不及了……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