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 朴(第4/8页)

每晚,我走进宿舍,总会看到他们围着厚朴,像真的围着他们生命的希望一样,极力鼓动着,要厚朴马上投入某个由他们策划的伟大计划。大学统一十点关灯,这群人在关灯后非但不散,反而更能释放自我,仿佛黑暗容易让人忘记理性。总在我迷迷糊糊快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我们一定得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只有一次青春啊!”

然后肯定会听到厚朴更激烈的回应:“对的,就是要这样!”

因为在报社兼职有了积蓄,也因为兼职的活太累、太需要好的休息,我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夜夜群体激情”,在大二期末考前搬出宿舍,租了一个房间。

搬家那天,厚朴突然有种被抛弃感,甚至有种警惕:你不认同我了?或者吵到你了?

厚朴担心的显然是前者。

我解释了一遍自己工作的强度以及需要休息的迫切度。厚朴似乎依然还想得到我的认同,但他自己也没想到办法,只是反复问:“所以你一定会支持我吧!”

“当然!”我回答。

“但是你真的不是因为不认同我?”

我实在不想来回绕,也突然想到,这何尝不能成为我换取稿费的一个选题:“校园乐队青年和他的热血青春”。采访他不恰恰可以是我对他认同的证明吗?所以我说:“对了,不如我采访一下你吧,你的故事我想让更多人知道。”

他愣住了,然后马上开心地笑出了那两颗著名的小虎牙:“真的啊?我太高兴了。”

于是我顺利地搬离了宿舍。在我搬离后,厚朴认真地用油墨笔写上“神游阁”,严肃地贴在宿舍大门上。

在我搬离宿舍的第三天晚上,凌晨两点,厚朴打通了我的电话。

“你在干吗?”他问。

我知道是他有话想说:“什么话说吧。”

“我刚那个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实在不想把这对话继续:“晚安吧。”

他着急地嚷着:“别挂电话啊——”在电话挂断前,我听到他在那兴奋地狂嚷着:“这样的青春才有意思啊,才有意思啊——”

即使我没怎么去学校,还是听说了厚朴足够夸张的事迹:一周换三个女朋友;在学校外的饭店里和人打架;在上当代文学课时,直接把老师从课堂里轰下来,跳上讲台演唱自己写的歌……甚至,还有一次在宿舍里当着一群人的面和一个男同学接吻,用那种一贯的宣誓口吻说:我想尝试世界的各种可能。

学校辅导员终于忍不住了,打电话到厚朴山区里的那个家。没想到的是,厚朴的父亲,那个著名的乡村英语老师,听到这一番描述,只是哈哈大笑。

我不禁开始揣测,或许厚朴是他父亲自认为未尽兴的青春,在新一个肉体上的延续。

最后辅导员找到了我,希望我从未来的角度劝说下厚朴:“谁没青春过啊?但得有个度。你比较成熟,知道这样下去厚朴的档案里有这些,他以后会吃苦头的。现实的生活就是很现实的……”我知道辅导员的好意,他说的话我也认为在理。但我知道自己劝说不了厚朴,我们能成为好朋友,或许正因为我们是相反的人。

然而,厚朴再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闹哄哄的厚朴突然安定下来了。更想不到,让他安定下来的女孩会是王子怡。

王子怡在学校里也算是名人,有名的原因不在于她多漂亮或者她多出格,而在于她的父亲——据说是市委秘书长。这样的传说,没有人当面问过,但是学校的老师,在她面前也总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

对这个学校的人来说,王子怡始终是面目模糊的。除“秘书长的女儿”之外,她似乎害羞、傲慢,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歪着头,似乎看不到任何人。许多人本来是那么笃定,王子怡应该是与厚朴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王子怡所属的世界,充满着的,应该是家里也同样握有权势的继承者,或者钻破脑袋想往上爬的凤凰男。王子怡似乎就应该属于同学们心目中又土旧但又让人嫉恨的圈子。

但王子怡却成了厚朴的女朋友。

得知这个消息,我确实也吃了一惊。但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也是厚朴。有些人确实一门心思突破一切想抵达所谓的新世界,但转头一看,却发觉,他们只知道用老的规则来衡量自己;才发觉,其实他们彻头彻尾地活在旧体系里了。在这个意义上,其实所有人都误解了,厚朴不是能带着大家找到新世界的人,他其实还是活在旧世界的人。不过这一点,或许厚朴也不自知。

在我看来,厚朴和王子怡的恋情非常容易理解:厚朴以为通过拥有王子怡可以证明自己又突破了什么,而王子怡以为通过厚朴完成了对自我所拥有的一切的反叛。其实王子怡才是比厚朴更彻底的反叛者,或者说,来神游阁的其他人,其实都比厚朴更知道自由的世界是什么。

无论如何,这段恋情确实揭发了厚朴。自从王子怡搬到神游阁后,来的人就少了。那些人以为自己不愿意来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来自旧世界”的王子怡,以为王子怡身上老土的腐朽感污染了自由世界,但或许他们心里清楚,他们只不过是察觉到了厚朴身上的另一个部分。

当时的我也意识到一个名叫张静宜的女孩在向我示好。她来自和王子怡同样的“世界”:她的父亲是市文化局局长。她收集着我发表在报纸副刊版的诗歌和小说。

我搬到出租房的第三天,她就不请自来了。没说什么话,但是眼睛总是骨碌碌地转,到处认真地搜索。停留没一会儿,就走了,下午再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床棉被、一副蚊帐、一个枕头、一个熏香炉和一支笔。我愣在那,来不及拒绝,她就已经把这些东西布置好了,好像它们天然就应该在那。

然后她坐下来聊天,说,她父亲一直让她寻找有才华的男孩子。她说,父亲交代,不要看一个人的出身,要看一个人的可能性:“这是一个家族能不断发展壮大的关键,也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能力。”

我一下子明白她是什么样的女孩,虽然我一直看似功利地在努力测算和安排自己的未来,但骨子里头是那么厌恶这样的计算。从得失的角度,我应该把握这个女孩。而且她确实是个好女孩,没有娇养的气息,没有功利感,她在试图成为一个传统的、考虑到整个家庭甚至家族的女人。但我听了她的这些话后,竟然觉得异常的不舒服,我慌乱地、笨拙地催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