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 朴(第2/8页)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大概以为自己是马丁·路德·金。“多么贫瘠的想象力,连想象的样本都是中学课本里的。”我在心里这样嘲笑着。

厚朴的言行果然被当作谈资到处传播,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一点都没在意。他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谈论是嘲笑,甚至可能以为这是某种认可。

去食堂的路上,有人对他意味深长、不怀好意地“呵呵”笑,他直接冲过去,双手搭在人家肩上,“兄弟对我有好感啊,那认识下?”反而搞得那人手足无措,仓皇而逃。调皮一点的,看见他走过,就模仿着漫画里的角色,双手高扬大喊:“热血!”他也开心地跟着认真地欢呼起来:“为青春!”

我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尴尬。

出于担心,又或者出于好奇——这样的人会迎头撞上怎样的生活——我有段时间总和他一起。

我终究是务实和紧张的,我开始计算一天睡眠需要多少时间,打工需要多少时间,还有赚学分和实习……这样一排,发觉时间不够用了。大学毕业之后的那次冒险将决定我的一生。高中时父亲的病倒,让我必须保证自己积累到足够的资本,以便迅速找到一份工作,这份工作还得符合我的人生期待。这很难,就像火箭发射后,在高空必须完成的一次次定点推送一样。

厚朴不一样,他实在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东西,或者是不知道可以担心什么,没有什么需要认真安排。

厚朴参加了吉他社——理所当然,毕竟他想组建乐队,然后他又报名了街舞社、跆拳道社——他甚至说自己想象中穿着跆拳道服和人做爱的情景。他是用嚷嚷的方式说的,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段时间里,他脑子里充满着太多诡异的想象,跆拳道在他心目中或许意味着青春的叛逆和城市化吧。最后他还报名了诗歌社。

他热情地拉我去各个社观摩他的“精彩尝试”。陪他走了一圈后,我觉得,吉他社应该更名为“想象自己在弹吉他的社团”,同理,街舞社、跆拳道社、诗歌社,分别是想象自己在跳街舞、打跆拳道和写诗歌的社团。

在迅速城市化的这个国家里,似乎每个人都在急着进入对时尚生活的想象,投入地模仿着他们想象中的样子。这些社团或许更准确的描述还可以是——通过假装弹吉他、跳街舞、写诗歌来集体自我催眠,以为自己变得现代、时尚的邪教组织。

被这种想象俘虏多可笑。真实的世界,世界的真实不是这样的。

大一,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两个学期都拿奖学金——生活费都从那儿来。打一份工,争取第一年攒下三千块——为毕业找工作备粮草,然后进报社实习。实习是没有收入的,但可以看到更多的真实世界:真实的利益关系和真实的人性。要训练自己和真实的世界相处。

就这样,我和厚朴朝两个方向狂奔,以自己的方式。

过五关斩六将之后,我终于获得了到报社实习的机会,面试是厚朴陪我去的。回来的路上,他没有祝贺,而是摇头晃脑地说:“父亲和我讲过一个故事,是他从美国之音里听到的。一个常青藤毕业生到某世界五百强企业面试,那企业的董事长问他,你大一干吗了?那学生回答,用功读书。大二呢?认真实习。大三呢?模拟现实试图创业。你挥霍过青春吗?没有。你发泄过荷尔蒙吗?没有。然后那董事长就叫那学生出去,说你还没真的生活过,所以你也不会好好工作,等补完人生的课再回来吧。”

我知道他想借此告诉我什么,但这故事一听就真伪可疑,厚朴竟然全盘接受。

他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世界。

我没有直接反驳他,也许,我也在隐隐约约期待着,有人真可以用务虚的方式,活出我想象之外更好的人生。

厚朴见我没反驳,接着宣布:“我要组建乐队。”一副青春无敌的样子,又似乎是对我的示威。

开学后没多久,一家台湾连锁的咖啡厅在我们全校招收服务员,要求有三个:长相端庄、谈吐有气质、身材标准。一个月工资一千,可以根据具体课时调整安排工作时间。他兴冲冲地去面试并拉我作陪。乌泱泱的一群学生,都极力想象着高端的感觉,抬头、收小腹、翘屁股,用气音说话,放慢语速。面试的现场我还以为是表演课的课堂。

第一关,端庄,他勉强过了;第二关,谈吐,据说他又热血了一回;第三关,身材——里面传来“吭吭哐哐”摔东西的声音,然后厚朴走了出来:“草泥马的一米七。”咖啡厅老板对他用尺子一量,一米七不到,便很认真地打了个×。他拉着我就跑,边跑边笑:“端庄个毛啊。”

咖啡厅的工作没找到,但厚朴开始忙到不见踪影。经常我睁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宿舍,我睡觉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宿舍里的乐器越来越多,他皮肤越来越黑,人也越来越精瘦。我几次问他干吗去了,他笑而不答。直到我跟着报社的记者到学校后山的采石场采访,才看到不到一米七的他,正抡着一个巨大的铁锤在敲打着巨大的石块。

我吃惊地走上前拉住他:“你可真能啊。”他当时全身汗涔涔的,一条毛巾搭在头上防日晒,活脱脱一个农民:“去他妈的世界,难得住我吗?文明人才怕东怕西,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不文明,我比你底线低。”

他依然笑得很好看。

不合时宜的东西,如果自己虚弱,终究会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但有力量了,或坚持久了,或许反而能成为众人追捧的魅力和个性——让我修正自己想法,产生这个判断的,是厚朴。

厚朴的乐器在大一下学期购买完毕。大二上学期刚开始,他自己写了个组乐团的启事,挤到一堆正在招新的社团里面,大声吆喝。

海报特别简单,就写了个标题:组建改变世界、改变自我的乐队。

然后下面是两句他自己写的诗歌:

你问我,要去到的地方有多遥远

我回答你,比你看得到的最远处还遥远

你问我,想抵达的生活有多宽广

我回答你,比你能想象到的一切还宽广

事实上,那时候的他之所以能配齐全所有乐器,还是参考着网上的资料进行的。自以为能用吉他弹完几首曲子,对于乐队,他其实什么都不懂。

厚朴找到的第一个团员叫小五,白白嫩嫩、瘦瘦小小,戴着个眼镜,父母都是公务员,此前没有任何音乐基础。招新的前一天,厚朴在操场边布置第二天的招新展位,看到一个又白又净的小男生默默地换完衣服,认真叠好,像豆腐整整齐齐地放在场外,蹦了几下当作热身,就跑进球场里。然后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吼叫声,转头一看,小五青筋暴涨,满脸狰狞,和刚才活生生两个人。厚朴就冲过去邀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