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第2/4页)

他甚至还调戏护士,某个护士稍微打扮了下,他会坏笑着说,晚上我们去约会?

他的亲人都骂他老不羞,边骂边笑,后来整个医院里的人都叫他老不死。

“老不死你过来讲个笑话!”

他正在啃着苹果没空答。

“老不死你死了啊?”

他会大声地答:“在,老子还在,老子还没死。”

父亲很妒嫉我总找那阿伯。他也振作起来想和我开玩笑,甚至开始和我主动爆料,他谈过的恋爱、做过的糗事。但我还是三不五时往隔壁跑。然后以这个阿伯为榜样,教育父亲:你看,人家从心底开心,这样病就容易好。

父亲放弃竞争了,却死活不肯和阿伯讲一句话。

每天傍晚我都要到二楼的食堂去买吃的。我照例打包了三份粥、一份肉、一份菜,然后照例想了想,顺便给漳州阿伯带块红烧肉——医生不让他吃,他的亲人不给他买,他一直叫我偷偷买给他。

电梯上来先经过他在的那个病房,再到父亲的病房。

我走过去看到他的病床空空的,想了想,可能他们全家去加餐了。到了父亲的桌子前,摆开了菜,和父母一起吃。我漫不经心地问:“那漳州阿伯好像不在,他们去加餐了,有什么好庆祝的?竟然不让我跟。”

“他走了。”母亲淡淡地说,眼睛没有看我。

我一声不吭地吃完饭,一个人爬到医院的楼顶去看落日。在上面,我发誓,不和这重症病房里的任何病人交朋友了。然后安静地回到父亲的病房,把躺椅拉开,舒服地摊在那。假装,一点悲伤都没有。

打扫卫生的王阿姨成了最受欢迎的人。医院阿姨一般来自乡下,身上还带着土地的气息。她说话的嗓门大,做事麻利。

说起来她并不是那么好的人,贪小便宜,如果你没有给点好处,就边收拾边骂骂咧咧,有时候干脆假装忘记。她说话非常刻薄,偶尔有刚来的孩子在走廊开心地嬉闹,妨碍了她的工作,她会把拖把一扔,大声地喊:“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不懂事,家人都快死了,还有心情在这闹?”

孩子哭了,声音在走廊一起一伏。过一会儿,一个大人跑出来,做贼一样把孩子抱了就走。然后隐隐传来啜泣声。

其实她好人缘的根本原因来自,重症病房里太少可以交往的对象。只有她,似乎是和疾病最不相干的人,不用担心,要在她面前掩饰悲伤或者承受她的突然消失。而且她的坏脾气恰好是个优点:确保你不会很深地和她发生情感。

我见过太多家属,一离开就像逃离一样,恨不得把全部记忆抹去,走出去的人从不见有回来的,仿佛这里只是一个幻境。

我尝试理解她的市侩和不近人情。她应该曾经用心和一些病人交往过,然而病人的一次次消失,让她慢慢学会了自我保护。无论当时多么交心,那些亲属也不会愿意再在尘世见到她。

理解之后,我突然对她亲近了许多。

我努力挖掘她让人开心的部分,比如,她会提供楼层间的八卦:四楼骨科的那个老王,上厕所的时候跌倒,把另外一条腿也摔了,两条腿现在就V字形地吊在床上;二楼妇产科,生出了对连体婴,父母着急坏了,哭得像泪人,医生们还在开会研究,怎么剖离。“我趁着打扫的时候,偷偷瞄了眼,乖乖,真像庙里的神灵。”她习惯张牙舞爪地说话。

这个消息像是只跳蚤从此就落入我的心坎里。好几天,整个楼层都在讨论,并开始想象他们未来的生活如何。

就像一出跌宕起伏的连续剧,谜底一个个揭开:

早上阿姨来,宣布了性别,是两个男婴。众人一片唏嘘:“多可惜啊,本来双胞胎男孩子该高兴坏了。”

下午阿姨来,宣布医生打算用锯子锯开,正在讨论方案。众人一片哗然,整个晚上研究如何锯,并运用自己经历的几次手术的经验,交流可能性。

隔天所有人盼着阿姨来,她终于说了:“但可惜心脏连在一块。”

众人开始纠结了。“哎呀,一辈子要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睡觉。”

二楼的另外一大片区域,是妇产科。我每次打完饭经过那,总喜欢探头探脑。医院里的护士几乎都认得我,其他区域病房的人都会让我进去游荡,这似乎是重症病房家属的特权。然而,妇产科的人却总拦住。或许他们不愿意我们身上带着的疾病的信息传递到新生的人群里去。

在重症病房,妇产科里的故事是最受欢迎的,说起一个小孩的任何一颦一笑,都会有极大的反应。在重症病房这个楼层的人看来,那里简直就是旅游胜地。和我同处于这楼层的孩子,也都特别向往那科室,想着不同法子突围。

有的装成去送饭的,有的装成刚买药回去的,有的还玩起了乔装——戴上个帽子,别上个口罩,都被逮了出来。

好说歹说,王阿姨答应带我去,条件是,我要把看的那几本教辅书送给她——她想给自己的孩子。

我拿着水桶,跟着王阿姨,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味,每走一步就要喘一声。终于来到那关卡,对着门的那两个值班护士,充满质疑地看着我。

王阿姨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他主动帮忙,真是个好孩子。”

护士想了想,拿出一件护士的蓝色外套给我套上,然后又叫住我:“你最好先去消毒室消毒一下。”

被歧视的猜想这次被正面印证了,我把外套一扔,跑回了重症病房。

那连体婴儿我决意不想看了。但她还是日复一日地直播。直到一个星期后,不管别人怎么追问,她都不说。

每个人都明白了,是大家共同熟悉而亲近的朋友带走了这两个小孩。

那个朋友的名字谁也不想提,因为谁都可能随时被带走。

我可以从眼神里感觉到,护士长和新来的那个医生正在发生什么。

护士长年轻时肯定是个甜美的女孩,瓜子脸,笑起来两个酒窝。不过从我认识她,她就永远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说话一直在一个声调。

楼层最中间,是护士间,那是类似酒吧柜台的样子,半人高的桌子,有限度地隔开了病房和她们。紧挨着的房间,我们称之为贵宾室。贵宾室的门一直是关着的,只有那些医生才能进进出出。

关于贵宾室里面的摆设,在没有多少信息流通的这个楼层,也成了长盛不衰的话题。听说椅子是欧陆风格的,铺着毛地毯,里面还有台球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