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3/4页)



院子里阳光很旺,四叔靠在墙上,赤着背,棉袄摊在膝盖上,把虱子从衣缝里揪出来,放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破碗里,水上漂着一层虱子。四婶说:

老头子,猛捉,捉满碗用油炒炒,你就着虱子喝酒。

那时金菊还小,依偎在四叔身边,问:

爹,你怎么招来这么多虱子?

穷生虱子富生疥!四叔说。

四叔揪出一个大虱子,放在水碗里,金菊用一根草棍拨拉着那些虱子玩耍,一只秃头老鸡走到水碗边,歪着头看那些虱子。

金菊说:爹,鸡要吃虱子!

四叔把母鸡咋呼走,说:

好不容易抓的,你来吃!

金菊说:爹,给它个吃吧,让它多下蛋!

四叔说:我在凑数呢,西村王先生跟我要一千个虱子。

金菊问:他要虱子干什么?

兑药!

虱子还能入药?

天底下万物,样样都是药。四叔说。

你抓了多少啦?

八百四十七个啦!

我帮你抓吧?

不用你,王先生交待啦,不能经女人的手,经了女人的手,兑药就不灵验啦。

金菊赶忙缩回手。

当个虱子也不容易,四叔说,没听人说?两个虱子,一个城里的,一个乡下的,在路上走碰了头。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大哥,你要去哪里?乡下的虱子说:到城里去,你呢?城里的虱子说:我到乡下去。去干什么?去找食吃呀!你快别去了,我被饿得没法,正想去城里找活路呢!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虱子是怎么回事,乡下的虱子说:乡下的破棉袄,一天三时找,一是找不到,不是用棍敲,就是加嘴咬!我们不是被敲死就是被咬死,我活着出来就不容易了。乡下的虱子哭着说。城里的虱子叹一口气说:我寻思着乡下比城里能好点,正想去呢,没想到更坏。乡下的虱子问:城里怎么样,城里总比乡下好。城里的虱子说:好个屁!城里的绫罗绸缎,一件套一件,三天两次洗,一天五次换,不用说吃,肉都捞不到看,不是烙铁烫,就是开水灌。我活着逃出来也不容易。两个虱子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左思右想没了活路,就找了个井,一块跳下去,自杀了!

金菊咯咯地笑起来,说:

爹,你真能瞎编!

金菊的笑声在四婶耳边回响着,四婶抽抽鼻子,咬死一个虱子。过去的美好生活图画使她有些难受。她不抓虱子了,下了床,赤着扁扁的脚,走向铁窗,铁窗挺高,窗台齐着她的额头。她只好退回来,爬到床上,站起来,从窗口望出去,望到走廊外一道铁丝织成的网。网外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有黄瓜,有茄子,有扁豆角,扁豆蔓发黄,茄子正开着花,紫紫的一片,有两只白粉蝶在菜地里飞着,有时钻到扁豆架里,有时又站在茄子花上。

四婶坐下,手又伸进被缝里去摸虱子。



胡同东边高直楞家的鹦鹉叫到第四遍上,四婶用脚勾了一下四叔,说:

老头子,该起来了,鹦鹉都叫了四遍啦!

四叔坐起来,披上一件夹袄,装上一锅烟,点着,抽着烟,听着那些鹦鹉们梦呓般的叫声,四叔说:

你到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去!我总不信鹦鹉叫,一些玩的鸟,又不是公鸡,也能报时辰?

人家都说鹦鹉很灵。四婶的眼在暗夜里神秘兮兮地亮着,你去看过那些鸟吗?绿毛的,黄毛的,红毛的,什么色的都有,嘴巴都勾勾着,扎到毛里去,眼珠都晶晶亮。人家都说这些鸟邪魔鬼祟的,高直楞发的是鬼财,我看着也不地道。

四叔不答腔,把那烟袋子抽得通红。鹦鹉们的叫声从暗夜里传来,高一阵低一阵,四婶眼前跳动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儿,它们用眼斜看着她。

……

她拉起被子,盖住腿,有些害怕,盼着中年女犯人能快回来。走廊里又有当兵的在叫号,又有人踏踏地走步。

……

走到院子里,四婶身上凉森森的,一只猫的油滑身影在墙头上一闪就不见了,她打了一个颤,把脖子往里缩缩。抬头看天,天上星光灿灿,天河东南西北,河里的星比去年好像密集。她寻找着那并排着的三颗星,它们在东南方向挂着。半个黄月亮在东天边上露出头,天才半夜。她走进东墙根新盖起的牛棚里,摸着黑给春天新买的花母牛槽里添了一簸箕草。母牛趴在地上回嚼着,两眼绿幽幽的,一听到槽里草响,它呼地爬起来,头往前冲,弯弯的牛角正撞在四婶的额头上。四婶捂着头骂一句:

你这个死牛,碰死我啦。

母牛刷啦刷啦地吃着草,四婶转到槽后,摸摸它的肚子,心里想着:再有三个月,就该生小牛啦。

什么时候啦?四叔问。

才半夜,你再打会儿盹吧。四婶说,我又喂了一遍牛。

不困啦,四叔说,也该走了,昨天白跑了一趟,今日得早走,母牛又走不快,磨蹭到县城,天也就亮了,五十里路呐。

俺就不信有那么多卖蒜薹的。

你不信也得信。满街都是人,牛车,马车,拖拉机,脚踏车子,还有摩托,从冷库排队,一直排到铁路北,都是蒜薹,都是蒜薹,都是蒜薹,听说冷库里快装满了,再收两天就不收啦!

这年头,卖点什么也不容易。

再待会儿,把老大和老二叫起来,让他们装上车,套上牛!四叔说,我也受够了,被金菊这个杂种折腾的,心脏出毛病啦,一动弹就心慌。

他爹,这两天老大和老二嘀咕着要分家,你知道不?

我又不瞎,还看不出来?老二是怕老大影响他找老婆,老大一看金菊铁了心跟高马,三换亲散汤,也想分出去光棍一条过日子啦。这些杂种!四叔愤愤地说,卖了蒜薹,再盖三间屋,就分家。

金菊跟咱俩过?四婶问。

让她滚!四叔说。

高马能拿出一万元?

那小子能吃苦,今年包了四亩叫行地,加上自己的二亩,一共种了六亩蒜,我那天从他的蒜地边走,看到他的蒜长得头一份好,我估摸着他能拔六千斤,六千斤就是五千块,咱先要过来,那五千块,让他明年还,便宜了这个小杂种!我不能让她把个私孩子养在家里!

金菊去了,高马的钱都给了咱,少受不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