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婴(第4/6页)



第二类被抛弃的婴孩是有先天性的生理缺陷或怪胎。这类婴孩连进尿罐的资格都没有。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婴孩的父亲在太阳出山前寻一僻静地方活埋掉。填土时,还要在婴孩的肚腹上压上一块新砖,防他来年又来投胎。但情况也有例外,解放初期我们故乡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区长李满子,就是一个先天性的兔唇。

第三类弃婴是“私孩子”。“私孩子”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故乡有姑娘们被激怒时,往往用这句话詈骂仇敌。“私孩子”就是未婚的大闺女生的孩子。这类孩子一般来说大都聪明漂亮,因为凡懂得偷情的少男少女,都不是蠢货。这一类弃婴成活的可能性较大,缺少子女的夫妻愿意抱养这类孩子,往往事先就联系好了,到时由孩子的父亲趁夜送到抱养者家门口。也有弃置行人易见处的。私孩子的襁褓里多多少少总有一点财物。私孩子里有男婴,而前两类弃婴里,除有生理缺陷十分严重者外,一般无男婴。

解放后,由于经济生活的进步和卫生条件的提高,弃婴现象已大大减少,进入八十年代之后,弃婴现象又开始出现,而且情况倍加复杂。这类弃婴绝对无男孩。从表面上看,是计划生育政策把一些父母逼成了野兽,但深入考察,我明白,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是杀害这些婴儿的罪魁祸首。我知道也不能对新时代的弃婴者施行严厉的批判,我知道我如果是个农民,很可能也是一个抛弃亲生女儿的父亲。

这种现象不管多么有损于人民共和国的光辉声誉,但它是客观存在着的,而且短时间内难以根绝。生在臭气熏天的肮脏村落里,连金刚石的宝刀也要生锈,我现在才似乎有些“悟道”了。

暴雨经夜未停,平明时分,乌云破散,射出一道血红的湿热阳光。我把女婴端到妻子炕上,求妻子照应着,然后踩着浑浊的雨水,涉河去乡政府请求帮助。走在胡同里时,我看到那道由高梁秆夹成的篱笆已被风雨打倒在地上,篱笆上蓊郁的牵牛花泡在雨水里,紫色的和粉红色的牵牛花从水中擎起来,对着初睛的天空,好像忧悒地诉说着什么。篱笆倾倒,障碍撤消,一群羽毛未丰的半大鸡冲进去,疯狂地啄食着碗口大的白菜。河里正在涨水,石条搭成的小迈桥微露水面。水声哗哗地从桥石边缘的浪花上发出。我跳桥时崴了脚,走上河堤还瘸了几十步,心想此兆非吉兆,去乡政府也未必能出手这个婴儿,但还是奔着乡政府那一片红瓦房,一瘸一颠地走得生动。

大雨抽打得乡政府院子里房屋的建筑材料格外新鲜,红砖绿瓦,青皮竹竿,都油汪汪地闪亮。大院里人声不闻。一条尖耳削尾的杂种小狼狗卧在一条水泥台阶上,对着我睁睁眼睛,又慢慢地眯缝起来。我寻找着门口上钉着的木牌,找到办公室,然后敲门。门响三声时,忽听到身后一阵风响,腿肚子上起了一阵锐利的痛楚。急回头看时,那条咬了我一口的小狼狗又舒适地趴在水泥台阶上。它依然不吱声,伸出红舌舔舔唇,然后报我一个友好的笑容。它咬了我一口我还对它充满好感,一点也不恨它。我想这条狗是条伟大的狗。我开始考虑,它为什么要咬我呢?它不是无缘无故地咬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它咬我一定是要我在痛苦中顿悟。真正的危险来自后方不是来自前方,真正的危险不是龇牙咧嘴的狂吠而是蒙娜丽莎式的甜蜜微笑。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狗,谢谢你,你这条尖嘴巴的满脸艺术色彩的狗!

我的裤管上黏腻腻的,热乎乎的,可能流的是血。我为别人流血时,喝了我的血的人转眼就骂我:你的血太腥!滚吧!这个被抛弃的女婴,会不会也骂我的血太腥呢?

绿漆剥落的房门豁啦一声打开了,迎着我的面站着一个黑铁塔般的大汉子。他打量我几眼,问:“找谁?”

我说:“找乡里领导。”

他说:“我就是。屋里坐吧。你,你的腿淌血啦,怎么搞的?”

我说:“被你们的狗咬的。”

黑汉子脸上变色,怒冲冲地说:“哎哟,你看这事!对不起。这都是苏疤眼子干的好事!人民政府,又不是地主宅院,为什么要养看家狗?难道人民政府怕人民吗?难道我们要用恶狗切断与人民的血肉关系吗?”

我说:“不是切断,而是建立起血肉联系。”我指指伤腿说。

伤口里的血顺着腿肚子流到脚后跟,由脚后跟流到鞋后跟,由鞋后跟流到红砖地面上。我的血泡胀了一根挺长的烟蒂,“前门”牌香烟,我看清了商标。烟丝子菊花黄。

黑大汉高声喊叫:“小王!小王!',小王应声跑来,垂手听候吩咐。大汉说:”你把这位解放军同志护送到卫生院上药。开个报销单回来报销。回来时去粮管所夏所长那里借支土枪,把这条狗打死!“

我站起来,说:“领导,我不是为这事来的,我有紧要事向领导汇报。腿上的伤我自己去治,狗让它好好活着,它挺好的,我挺感谢它的。”

“不管你谢不谢它,我们迟早是要把它打死的!太不像话了,你不知道,它已经咬伤了二十个人!你是第二十一个!不打死它还会有人被它咬伤。”黑大汉说,“乱子够多了,还来添乱!”

我说:“领导,千万别打死它,它咬人自有它的道理。”

“行啦行啦!”黑大汉挥一下手,对我说:“你有什么事?”

我慌忙抽出一支烟敬给他,他果断地摆摆手,说:“不抽!”

我有些尴尬,点火抽着烟,战战兢兢地说:“领导,我捡了一个小女孩……”

他的目光像电火一样亮了一下,鼻子里唔了一声。

“昨天中午,在三棵树东边的葵花地里,女婴,用红绸子包着,里边有二十一块钱。”

“又是这种事!”他心烦意乱地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说。

“我说让你见死不救了吗?我是说又是这种事!又是这种事!你不知道乡里压力有多大。土地一到户,农民们自由了,养孩子也自由了,养,养,一个劲儿地养,养不着男孩死不罢休!”

“不是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吗?”

他苦笑一声:“独生?二生、三生、四生、五生都有了!十一亿人口?太谦虚啦,只怕十二亿也有了!哪个乡里也有三百二百的没有户口的黑孩子!反正肉烂在锅里,跑不出中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