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婴(第2/6页)



我从没有看到过成片的葵花。我看惯了的是篱笆边、院墙边上稀疏种着的葵花,它们高大、孤独,给人以欺凌者的感觉。成片的葵花温柔、亲密、互相扶持着,像一个爱情荡漾的温暖的海洋。故乡的葵花由零散种植发展到成片种植,是农村经济生活发生重大变革的生动体现。几天之后,我更加尖刻地意识到,被抛弃在美丽葵花地里的女婴,竟是一个集中着诸多矛盾的扔了不对,不扔也不对的怪物。人类进化至如今,离开兽的世界只有一张白纸那么薄;人性,其实也像一张白纸那样单薄脆弱,稍稍一捅就破了。

葵花茎秆粗牡,灰绿色,下半截的叶子脱落了,依稀可辨脱叶留下的疤痕,愈往上,叶片茂盛得愈不透光。叶色黑绿,不光滑。碗大的无数花盘挑在柔软的弯颈上,像无数颗谦恭的头颅。我循声钻进葵花地,金子般的花粉雨点般落下,落在我的头发上和手臂上,落进我的眼睛里,落在被雨水拍打得平坦如砥的土地上,落在包裹婴孩的红绸子上,落在婴孩身旁三个宝塔状的蚁巢旁边。熙熙攘攘的黑色蚂蚁正在加紧构筑着它们的堡垒。我猛然感到一阵蚀骨的绝望,蚂蚁们的辛苦劳动除了为人类提供一点气象的信息外,其实毫无价值。在如注的雨水下,高大的蚁巢连半分钟也难以支撑。人类在宇宙上的位置,比蚂蚁能优越多少呢?到处都是恐怖,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欺骗、谎言、尔虞我诈,连葵花地里都藏匿着红色的婴孩。我是有过扔掉她走我的路的想法的,但我无法做到。婴孩像焊接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心里好几次做出了扔的决定,但胳膊不听我的指挥。

我回到三棵树下,再一次研究那纸条上的字。字们狰狞地看着我。田野照旧空旷,苟延残喘的秋蝉在柳树上凄凉地哀鸣,通县城的弯曲的土地上泛着扎眼的黄光。一条癞皮的、被逐出家门的野猫从玉米林里钻出来,望了我一眼,叫了一声,懒洋洋地钻到芝麻地里去了。我看了看婴孩肿胀透明的嘴唇,背起包,提起箱,托着婴孩,往我的家中走。

家里的人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喜,但对我怀抱的婴孩则感到惊讶了。父亲和母亲用他们站立不稳的身体表示他们的惊讶,妻子用她陡然下垂的双臂表示她的惊讶,惟有我的五岁的小女儿对这个婴孩表示出极度的兴奋。她高叫着:“小弟弟,小弟弟,爸爸捡回来一个小弟弟!”

我自然知道女儿对“小弟弟”的强烈兴趣是父母和妻子长期训练的结果。我每次回家,女儿就缠着我要小弟弟,而且是要两个。每逢这时,我就感觉到父亲、母亲、妻子,用他们严肃的、温柔的、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对我进行严厉的审判。有一次,我惶恐地把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男孩从旅行包里摸出来。递给吵嚷着要小弟弟的女儿。女儿接过男孩,在孩子头上拍了一巴掌,男孩头嘭一声响。女儿把男孩扔在地上,哇一声哭了。她哭着说:“我不要,这是个死的……我要个会说话的小弟弟……”我捡起塑料男孩,看着他过分凸出的大眼睛里泛动着的超人的讥讽表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父亲和母亲各叹了一口气,我抬起头来,看着妻子黑漆般的脸上,两道浑黄的泪水流成了河。

家里人除女儿外,都用麻木的目光盯着我,我也麻木地盯着他们。我自我解脱般的苦笑一声,他们也跟着我苦笑,无声,只能看见他们泥偶般的脸上僵硬的、流质般的表情。

“爸爸!我看看小弟弟!”女儿在我面前蹦着喊叫。

我向他们说:“捡的,在葵花地里……”

妻子愤怒地说:“我能生!”

我蔫头蔫脑地说:“孩子她娘,难道能见死不救吗?”

母亲说:“救得好!救得好!”

父亲始终不说话。

我把婴孩放在炕上,婴孩抽搐着脸哭。

我说她饿了。妻子瞪我一眼。

母亲说:“解开看看是个什么孩子。”

父亲冷笑一声,蹲在地上,掏出烟袋,巴嗒巴嗒抽起烟来。

妻子匆匆走上前去,解开拦腰捆住红绸的布条,抖开红绸,只看了一眼,就懊丧地退到一边去。

“看小弟弟!看小弟弟!”女儿挤上前来,手把着炕沿要上炕。

妻子弯下腰,对准女儿的屁股,凶狠地抓了一把。女儿尖叫一声,飞快地逃到院子里,撕着嗓子哭。

是个女婴。她蹬着沾满血污的、皱皮的小腿嚎哭。她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哭声洪亮,毫无疑问是个优秀的孩子。她的屁股下有一大摊黑色的屎,我知道这是“胎粪”。在红绸子上像软体动物一样蠕动着的是个初生的婴孩。

“丫头子!”母亲说。

“不是丫头子谁家割舍得扔!”父亲把烟袋锅子用力往地上磕着,阴森森地说着。

女儿在院子里哭着,好像唱歌一样。

妻子说:“你从哪里抱来的,还给人家抱回哪里去!”

我说:“抱回去不是明明送她死嘛!这是条人命,你别逼着我去犯罪。”

母亲说:“先养着吧,先养着,打听打听看有没有缺孩子的。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们行了这个善,下一胎一定能生个男孩。”

母亲,不,全家人,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我和妻子交配生子,完成我作为儿子和丈夫的责任。这种要求的强烈程度随着我和妻子年龄的增大而增大,已临近爆发的边缘。这种毒汁般的欲念,毒害着家里人的情绪;每个人都用秤钩般的眼睛撕扯着我的灵魂。我多次想到缴械投降,但终究没有投降。现在,每逢我在大街上行走时,我就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怖。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抑或外星球上降落下来的人形怪物。我酸苦地瞅一眼无限虔诚地为我祝祷着的母亲,连叹息的力量也没有了。

我找出半卷手纸,为女婴擦拭胎屎。成群结队的苍蝇嗅味而来,它们从厕所里飞出来,从猪圈里飞出来,从牛棚里飞出来。汇成一股黑色的浊流,在房间里飞动。炕下的暗影里,成群的跳蚤像子弹般射来射去。胎粪又黏又滞,像化开的沥青,像熬熟的膏药,腥和臭都出类拔萃。我吃力地擦着胎粪,微微有点恶心。

妻子在外屋里说:“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问,好像不是你的种,人家孩子你擦屎擦尿,好像是你亲生的。没准就是你亲生的,没准就是你在外边搭伙了一个大嫚,生了这么个小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