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盈年(第4/5页)



恩和已经开始上幼儿园。每天黄昏,我必亲自去门口等着她,接她回家。暖煦虽幼小,但看得出来性格与盈年相似,厚朴沉实,略显得钝,长大之后,也必然是那种大气而无情的个性,对很多事情不会计较也不会过问。

而恩和的暴戾天真,清坚决然一如莲安,且轮廓里逐渐有了沿见的痕迹。脸颊上有褐色圆型小痣,非常神奇。是敏感的依赖感情的孩子。心里有许多计较。她亦喜欢与我说话。

良生。她说。她一直被纵容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之间的关系如同成人。她说,今天老师说起你以前写过书。她家里有一本你以前的旧书。

是。我写过。

为什么你现在从来不写字。

因为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你以后会给我看你的书吗。我要知道你的故事。

不,恩和,一个人写一本书,只是为了记下所思所想,而不是说他自己的故事。

记下来是为了不会忘记吗。

有时候也是为了遗忘。因遗忘会让我们得到内心的平静。

那什么样的事情该记下,什么样的事情该忘记。

比如说,今天你邻桌分给你一颗糖吃,你就要记得,并且明天给她吃两颗。若她抢走了你的一颗糖,你就要知道她为什么抢,如果她没有理由,你就要告诉老师,给她教训,如果她有理由,你就主动送给她。但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便要忘记。

有时候这对话会让我觉得艰难。但我仍旧希望恩和能够明白。我不愿意让她自己去摸索太多东西,在黑暗的隧道穿越时间过长,光亦更接近一种幻觉。

盈年问我是否打算一直对恩和隐瞒。我说是。

我决定不让她知道太多历史。我是可以一件一件对她说清楚的,从我的父亲,从阿卡,从云南四川一路说起,亦可以从临,尹一辰,卓原,Maya,柏大卫,一直说到沿见……但是说明又如何。这诸多辛酸苦楚,颠沛流离,人情冷暖以及世态炎凉,种种世间的人情与真相她自会有分晓。我不必勉强她去了解或试图懂得。这些事情,即使是成人,也未必见得人人都会明白。因为不懂,人世甚少宽悯。所以有些事情,无知也是恩慈。

自我说服了沿见把她留给我之后,我不再让沿见来看望她。有些事情若被遗忘更好,就不应该让它有复苏的机会。我已让她随暖煦一起姓宋。她的父亲只有一个,那便是从小对她倍加疼爱的宋盈年。而不会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而任沿见,那个给予了她生命的男子,他在创造她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她,虽然他爱她。

我不愿意让她明白这种残酷。

她在她的成长中,必须学会的第一件事情,亦只能是感恩。

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便越来越忙碌。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围绕着盈年,恩和,暖煦,关心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健康。日常生活无非是穿着粗布裤和棉恤,牵恩和的手,推着暖煦的推车,带她们去附近市场买蔬菜,大把鲜花。喂她们吃饭。带她们晒太阳,晚上讲故事哄她们睡觉。有时候也会穿雪纺刺绣的衣服,穿细高跟凉鞋外出。那是陪盈年去听音乐会或出席公司聚会。

我不再独自出去旅行。不看电视。不做美容健身。不打麻将。我没有一般家庭主妇的自我沉溺,亦甚少和外人交往。我不觉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来越宽容涵盖,似什么都可以接受。相反,我觉得那应是一个逐渐剔除的过程。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知道不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后,做一个纯简的人

在我们一起生活5周年的时候,他内心欢喜,买了一枚钻戒给我。没有询问我婚姻的事情。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直接地提过。但被我回避。之后,他就不再提。时间越久,越觉得婚姻不重要。这份契约是与相信无关的见证。惟一的不足,不过因我不是他正式的妻子,他常常为该如何介绍我而觉得头疼。

他又不喜撒谎。那时候他便有孩子般的尴尬神情。但对我并不悔改。

我们的生活,一直以来清简朴素。盈年在公司里有职位,但从不买奢侈品,亦不讲究。工作再忙,休假日必定开车带着我和两个女儿,带上小狗,一起出去爬山野餐。

那枚戒指太过闪亮和昂贵,自然舍不得戴。放在抽屉里收藏起来。一双手已因长年做家务变得粗糙干燥,不再是以前的洁净细腻,盈年时常替我记得买一瓶护手霜,放在厨房的洗碗池边。若他回家有空闲,也必定帮我一起来做。毕竟,这个四口之家,是需要不断地付出经营来维持。所有的完满到了最后,亦只是平淡甘愿,波澜不惊,看起来非常庸碌。

我只觉得日子越来越静,越来越静,像水流到更深的海底去。我的话越来越少。但这沉默里有无限富足,只是因为心安。抑或是因为我记得和遗忘。

我还是会见到莲安。偶尔夜深人静,午夜失眠,我独自走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灰紫色的天空微微渗出亮光,整个居住区的小栋别墅都沉浸在深不可测量的寂静之中。星辰的光亮已经稀薄。世间万籁俱寂。我便看到她站在角落的暗中,直发倾泻,戴着祖母绿耳环。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眼神像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她拿着烟,放在手指间,对我轻轻微笑,问,良生,近来可好。

我说,莲安,我渐渐明了,爱里面有太多贪恋胶着,所以会有离散。若从爱到无爱,如同盈年,这感情却是更有担当。与其说他爱我与恩和,不如说他怜悯和有恩慈,并且知道我们。但我却觉得亦是好的。

她说,以前我们都过得艰辛,不断颠沛流离。

我说,但那却是重要的。有这么多的事和人,可以记得。若没有回忆,人多么卑微。

良生,你还愿意再跟着我走吗?

我说,是。我愿意。随时随地,只要你出现,莲安。

此时盈年亦在卧室里惊醒来,轻轻叫我的名字,良生,良生,你在哪里。

我便对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房门。这个男人,我将与他一起慢慢变老。我知道。我们心里爱着的人,总是走得迅疾。因此能够与之相守的,总是一些其他的不相干的人。而我已经算是侥幸。盈年善待于我。我们珍惜对方,温和相处。因彼此已走过生命半途长路,知道悲欢甘苦,时光流转,所以不想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