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第2/2页)



“语涉讥刺”四个字让我想起两百多年后宋朝的另外一桩诗案:“乌台诗案”,此案的主角是苏轼。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以苏轼的《杭州纪事诗》为证据,说他“玩弄朝廷,讥嘲国家大事”,更从他的诗文中挖出一句二句,断章取义予以定罪,如:“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本来苏轼是说自己没有把法律一类的书读通,所以无法帮助皇帝成为像尧、舜那样的圣人,他们却指他是讽刺皇帝没能以法律教导、监督官吏;又举出“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说他是指责兴修水利的这个措施不对。总之是说苏轼在诗文中歪曲事实诽谤朝廷。结果苏轼被拘禁御史台近百日,差点被判死刑,后蒙神宗恩赐被判流放黄州。御史台是主管弹劾官员的机关。汉御史台遍植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曰朝夕乌。后人遂以乌台代指御史台。

如果说,苏轼身险“乌台诗案”还有些遭受政治株连,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意思,刘禹锡身陷“桃花诗案”就有点顶风做案,不知韬光养晦之道的味道了。结果这一次,他在京城屁股还没坐热,又被赶出京城。再受十二年的贬谪之苦。一切就像他在《竹枝词》里吟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这些打击,他傲然领受。白居易称刘禹锡为“诗豪”,作为好朋友的他,的确很了解刘禹锡的性格。刘禹锡身上有豪侠气,他也像一个侠客那样飘零半生流落江湖。后来他在扬州与白居易重逢,白居易在席上赋诗相赠,叹息他才高命趸,他笑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闻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依然是不服输的性格,时间没有改变得了他。

虽然他也消沉过,也一直不忿自己的“逐臣”身份,自言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然而跌拓也不易其志,他心里对这人世有热烈的希望,所以就连写秋思也逸兴飞扬。别人写秋思是一气儿奔悲秋的路子去,他偏要吟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这首诗我最初读到的时候真是很惊,耳目一新。

由此可以望见梦得性格中乐观积极力求突破不盲从世俗的一面。然而就“悲秋”的诗作来说,逢秋便悲,登高落泪,不单是诗之成例,简直成了人之常情。即使刘禹锡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也改变不了约定俗成的文化习惯。

求新求异这种性格,在诸事顺遂的时候是一种向上的动力,在倒霉的时候,可就是受人以柄的致命缺陷了。从秋思到桃花诗,他从来学不会附和。不过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创新精神,他在被贬各地的时候都会注意吸收当地的文化精华,不但政绩上一直很好,个人的文学创作上更是精进。

梦得怀古词写得好,在他手上发扬的《竹枝词》更是一时之盛。《乐府诗集》上载,他在沅湘巴蜀之地,以俚歌之陋鄙,乃依骚人《九歌》做《竹枝词》新辞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竹枝词》《杨柳词》不但有艳质,还有艳魄。《竹枝词》显然比《杨柳词》更婉转更有飘逸的味道,有风人雅致又深得民歌风味,几乎没有人不喜欢。

我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三首:

山桃红花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翟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都觉得无须去作评,解释。这青山碧水一样婉转流畅的诗歌,又像峭壁的山花一样难以企及,我们只能仰头观望。巴蜀儿女的情思被他细致描摹。人心的缺憾被他放大。那转瞬即逝的情意,反复无常的人心,有情无情的困扰,都在曲辞之间了。真是由不得人不世世传唱。

面对无法把握的事情,豁达的接受面对是最好的心态。就像梦得十二年后重游玄都观,眼见昔日的桃花已谢,连桃树也无影无踪,只剩一地荒草,百亩荒苔。他又写了一首诗: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与其赞他姿态昂扬,不如说他已经变得从容冷静了,不再去讥讽谁,对一切能够平静看待。我看见的梦得,终于长成了内质坚定的老树,在春光中焕发新芽,却不再招摇。我自是坚似磐石,静如山岳,那时光呼啸而过,风移月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