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空间(第3/4页)

曾老六过了好久才适应,他眯缝着眼打量那一排套间,看见每个套间的门都敞开着,而且房里都有人。那些男人和女人都一式地穿着白色浴袍。有人在和他大声招呼了:

“喂,小伙子!你不是小偷吧?我们观察你好久了!要么你就进来,要么你就离开!你是哑巴吗?”

曾老六激动地朝那人走去。他的房里连墙都是玻璃做的,透过这些“墙”可以清楚地看到别人家的情况,甚至可以看到楼外的天空,因为别人家也是玻璃墙。在强烈的光线的刺激下,曾老六感到周身燥热。

里面那间房的桌旁坐着穿浴袍的女人,很像他先前看到的那一个。她面对玻璃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我的夫人眼下陷入了情感矛盾。”男人嘲弄的声音响起,“你不要看她,你看也没用,她不会回过头来的。有两股力在相互作用,将她的头部固定在那个方向了。她每天吃完早饭就坐在那里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夜里。”

曾老六走到夫人背后,直统统地问她:

“夫人,您认识吕芳诗吗?”

“我是她的爱人。”她回答时身体一动不动。

“那么,您不是他的夫人?”

“我是吕芳诗的爱人。”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

男人进来了,他一把搂住曾老六,推着他进了浴室。浴室里也是玻璃墙,但每面墙上都粘了一些彩色塑料纸,光线就没有那么强了。曾老六感到自己的眼睛好受一些了。男子一脚踢去关上了门。

“我总是在这里头思考。你要洗澡吗?”他喘着气说道。

“不。”

“到贫民楼里头来了,还不洗个澡?你太狂妄了!”

男人坐到马桶上,微闭双目,又说:

“这就是我思考的姿势。你看怎么样?”

“我看您很舒服。夫人怎么看?”

“夫人?你问得真好。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得到夫人的默许的。你看,她有些不安了。你不该问她那种很蠢的问题。”

浴室里有股怪味,很臭,像是坏掉的盐鸭蛋。又因为没有窗户,那臭味就更浓了。曾老六很想出去,但男人显然不愿意他开门,他坐在马桶上,满脸陶醉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曾老六简直想呕吐了。他猛地一下拉开门,冲到客厅里。就在这时,他看到女人转过身来了。她正是那个脸上纹了黑蝴蝶的,身材修长的女人。她步态优雅地走过来。

“多么美丽的天气啊!小伙子,您在感到羞耻吗?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他思考时的样子多么迷人!”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用手指着浴室。

曾老六凝视着这个有魅力的女人,可惜在太强烈的光线里头,他同样看不清人的脸,那张脸模模糊糊的。

“我找一个人——”他迟疑地说。

“您当然是来找人的。我看见她了,她在8楼,可是她身边有卫士,您接近不了她。那么,您去8楼吗?”

“对,再见了,夫人。”

曾老六在电梯里头按了8楼的按钮。等待时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门开时他却发现自己到了1楼。他想再进电梯,可是电梯门怎么按也打不开了。他又想从消防楼梯上去,可是消防楼梯在哪里呢?他在过道里钻来钻去的,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找到消防楼梯,看来这栋楼根本就没有消防通道。他觉得这种设计让人不寒而栗。黑暗中忽然又响起那种猫叫。这一回好像有几十只,它们就在这些过道里,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曾老六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吼叫,他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大门外。

外面是阴天,曾老六将目光投向8楼,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扇窗子关上了,那是一扇绿色的小窗。过了一会儿,另一扇窗打开了,一个女人的头部伸出来,朝他挥手。是脸上纹了黑蝴蝶的夫人。她挥手是什么意思?像是招呼他进去,又像是敦促他快离开。他走过去推那张大铁门,但铁门已经关得死死的了。他又按“1512”这个按钮,大门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听到夫人的声音从8楼那里传来:“你这个草包!”曾老六愣住了。他想,时候已经不早了,还是回家吧。

坐着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曾老六又将头伸向车窗外。他发现京城的天已经变成了蓝天,落日的金辉撒在树上,建筑物上,透出少有的脉脉温情。而那些心事重重的灰色行人,也好像被这柔和的气候感染了似的,脸上浮出某种想交流的表情。快到家时他看到林姐在人行道上行走。林姐长发飘扬,神采奕奕,边走边同旁边的青年男子说话。那男子就是曾老六新开的分店的店长,曾老六觉得他惊人的英俊,而且变得那么年轻了。为什么在店里时他没感到这一点呢?一定是某种成见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坐在房间里没有开灯,他在等待光线变暗。他似乎听到了“红楼”夜总会里头的喧闹声,里头还夹杂着妈妈的狂笑。曾老六的心情仍然很激动,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已经窥见了他生活中某种诡秘的纠缠,难道不是吗?那么今后,他将怎样继续发展自己的情感生活呢?他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这种问题也想不清。他只能确定一点:从今以后,他会变得对生活更加有耐心。

天空全黑下来了,他站在窗前。奇怪,为什么霓虹灯没亮呢?到处都是黑的,到处都是小鸟——地上、树上、建筑物上。黑沉沉的京城里只有它们在活跃着。他伸出手去一抓,抓到了两只细小的。他将它们放在桌上,探出身子,再一抓,又抓到了一只。鸟儿们的叫声很轻,像是挤在一起快睡着了时的呓语。他一共抓到八只,再去抓就抓不到了。他坐下来,用双臂拥着那一堆雏鸟,一下子变得思绪万千。很久以前他在家里的阳台上养过小鸟,他的饲养以惨痛的失败告终。后来他就下决心不再关注这种生物了,再说他的注意力也转移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伏在桌上睡着了。他醒来时已是黎明,朦胧的房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他的腿很麻,他站起来活动一下时,发现窗帘依旧没拉上,于是心里一阵激动。下面的街道空空荡荡的,街灯还亮着。被灯光照亮的那一块地上有很多灰色的羽毛,风一吹来,那些羽毛还飞扬起来,旋出一种图案,就像一些活物。曾老六的口里不由自主地吹出一声口哨,接着又一声。尖锐的哨声在京城的上空荡漾,他自己都被吓着了。那本是招引鸟儿的口哨,但是鸟儿却并没有再飞来。这时天明了,街灯一齐熄了。街对面有两位女郎匆匆行走着,她们正是“红楼”那两位长得酷似吕芳诗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