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实现的证实:创造中的永恒痛苦之源读《一条狗的研究》(第4/4页)

迷失

历史就是迷失的过程,不论是狗群还是特殊的个体都摆不脱这个过程,狗的本性决定了它的命运是迷失。所以谴责是没有用的,只有承认这个现实,接受这个现实,而又不屈服于这个现实(屈服将导致真理的丧失)。“我”的一生就树立了这样一个典范。在乌七八糟的现实生活中,心中那先验的理想就如一盏灯在前方的浓雾里闪亮,促使“我”不顾一切地奔向那里。“我”的生活是迷失中的清晰,茫然中的坚定。也许可以说那盏灯是“我”的想象,但决不是忽发奇想,因为自“我”诞生那一日起那盏灯就存在了——只是无法证实。不然“我”怎么会与奇迹相遇呢?怎么会从迷失的领域里找到围墙的缺口突围出去呢?

散发出死亡气味的邻居老狗也是这样一个典范。“我”在与它的长期相处中从它身上体验到了它对迷失的理解。老狗的风度平静而宽怀,有着洞悉一切的敏锐目光。“我”深深地懂得这一切,也佩服老狗的睿智。可这一切却激怒了“我”,“我”不愿沉默,不愿呆在狗群里同大家一道默默体验,而要从队伍里挤出去,来一番别出心裁的研究。

一条活到了老年的狗写出了这样一个报告,在报告中对于自己一生所从事的研究作了详细的记录。仔细探讨,就可以发现,这个报告对于研究所获得的最后结论没有交待——虽然那是“我”的初衷。结论是不了了之的糊涂账;文中大肆渲染与描述的只是过程,那痛苦、矛盾、彷徨的过程,那奋力突围、痴心妄想、无中生有的过程,除了过程还是过程;结论(真理的证实)永远被遮蔽着,无法企及,只能在假设中体验。狗类不是已经山穷水尽了吗?悲观的看法也许是这样。可是在这辽阔而荒芜的大地上,除了狗类,还有谁能体验到真理,并通过一代又一代不懈的努力去证实真理呢?只有狗类,与真理结缘的动物。拯救的钥匙在狗身上,拯救的方式也只能由狗决定。狗类以其创造不断丰富着对真理的体验,这是它们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唯一的特权。它们在获得大欢喜、大幸福的同时,也必须承受大恐惧、大绝望。它们性情中的这个致命矛盾究竟谁占上风是很难说的,然而却产生了这个绝望中的希望的报告,一个没有最后结论的报告。狗类一直这样生存,还将这样生存下去;它们坚定地信仰这一点,如同信仰毕生追求的真理。为什么要过分地悲观,并被那悲观压倒呢?请相信每一条狗都具有上天赋予的强健的体质来承受自身的性格悲剧吧。

老年狗的报告向世界发出了自由的呼声,尽管这呼声是可笑的,相对于强大无比的狗制度来说是软弱无力的,但是它是真诚的。它在报告中告诉我们,不论多么困难,也许困难到要以生命作抵押,自由仍然是可能的。那些例子都是真实的,是血和泪的真实。我们看到,自由的圈子已缩得如棺材般小;做实验的条件可怜而荒谬,到处都是干扰,头顶上,脚底下,身后面,想象中;干扰无处不在,可怜的狗战战兢兢,还要摆脱最大的干扰——自身的皮囊。这一切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就像癫蛤蟆想吃天鹅肉。然而不可思议的实验还是进行过了,并且被记录下来了。如果谁还没有心如死灰,在垃圾如山、寸步难行的世界里心中还深藏着自由的梦想,就去读这个报告吧。不过不要指望它会使你安心;相反,它可能会使你产生冒险的冲动,那冲动也许会使你碰得头破血流。像这样现身说法、满腔真诚的报告在读者身上产生的效力是无法预料的。

1997年5月7日,英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