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实现的证实:创造中的永恒痛苦之源读《一条狗的研究》(第3/4页)

音乐之狗是矛盾的,它们在表演时被负罪感(由于裸露身体?)折磨得近乎绝望,它们每一步都不住地颤抖;那凭空产生的内在旋律,那主宰一切的清晰、严厉、均匀的声音,却将它们的幼稚和犹疑化为了一丝不苟的节奏。它们原是普通的狗,时刻为自己的劣根性感到害羞,是来自天堂的音乐将它们变成了魔术大师。

空中之狗比音乐之狗离生命更远。它们四肢萎缩,根本无法用身体的动作来表演;它们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躺在高空的垫子上唠唠叨叨说废话;它们的高谈阔论就是它们的忏悔——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废物的方式,也为自身存在的无意义。既然如此,按照逻辑空中之狗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它最好自行消失。事实却是空中之狗不但没消失,还由于神秘的原因在增加、发展。空中之狗真的毫无意义吗?它们已经远离了生命吗?如果你凑近它们去倾听,就会发现它们所唠叨的,全是关于地面上的狗类的事;它们所念念不忘的只有地面上的狗类,以及它们现在与地面狗类的关系,而它们存在和发展的意义,就在这种关系中。

做实验的例子就更鲜明了。“我”出于对生命的唾弃将外壳一层层剥去,在荒郊野岭之间完成了彻底的蜕化,这种蜕化既是摒弃也是新生,生命由此获得了新的能源。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

虚无感

从对死亡的认识产生的第一天起,狗类便受到虚无感的折磨和引诱。一般狗群对付这个问题的办法是沉默,音乐之狗的办法是演奏,空中之狗的办法是唠叨,“我”的办法则是做实验。虚无感既是毒药,毒害着每条狗的神经,同时又具有无穷的魅力,引诱着每条狗去追踪它,获取它。它是骨头里高贵的骨髓;它是音乐演奏中庄严的旋律;它是空中之狗那云霄般的高度;它也是绝食最后阶段那纯美的意境。虚无感用涵盖一切的威力压迫着狗类;狗类则执著于生命,用一千次的遗忘和一千次的表演来和它达成妥协。遗忘和表演正是基于对它的深刻认识。狗类的沉默因而具有了悲壮的性质,狗群成为天生的受难者。谁能彻底战胜虚无感呢?任何胜利都是暂时的,是包容中的排斥,铭记中的遗忘。只有狗类才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来承担这一切。

当那条美丽的猎狗要将“我”从虚无的边境上赶走时,那段戏剧性的对话便是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猎狗告诉“我”:“我”必须做的事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就是在“我”的有生之年体验虚无,但“我”永远无法实现虚无。注满了这种体验的最后的歌声从无意识的状态中发出,独立于意志的天堂之音飘向了绝食者,作为对“我”的劳动的报酬。似乎是一种虚假的安慰,却给“我”的身体注入了真实的活力。“我”和猎狗相互间关于对死亡认识问题的探讨中止在那个美妙的时分。“我”飞跑着离开了边境。

对付虚无的武器:遗忘和提问

狗类自出现以来便与遗忘相伴。遗忘使得它们面对终极问题视而不见,在世俗生活里迷醉,顺着祖先的迷途走下去。遗忘似乎消解了科学进步的意义,妨碍了真理的实现,因而科学成了一个可憎的发展过程——一代一代的狗老掉了,死去了,真理依然无比遥远,也许还更加遥远。在这个乌烟瘴气的现实里,谁又能保持永恒的记忆力呢?沉沦,一代一代毫无希望的永恒的沉沦。遗忘又是法宝,使得狗类以无与伦比的毅力生存下来。难道真理不正是依赖于狗类的生存吗?这便是绝望中所包含的希望吧。提问也是遗忘的一种方式;提问暂时免去了面对答案的痛苦,使时光变得比较可以忍受。所以狗类不排斥提问,永远在提问;那些问题全是抛向空中,不求答案的。这种状况一点都没有减少它们的问题的价值,只是这价值无法证实罢了。所以“我”向同胞提问时,它们虽不回答,还是鼓励“我”。在这个友爱的集体中,“我”再次体会到“我”关心的只是狗类,没有别的;在这茫茫的世界里,“我”只能求助于狗来找到答案;狗本身拥有所有的知识、所有答案的钥匙。然而由于同胞的本性,那个根本的、永恒不破的原则,“我”遭到了失败。“我”也不能求助于自己,因为同胞的本性也是“我”的本性,“我”同样不承认自己的知识,也不能说出答案。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对提问的方式着了迷,不断深入内部,变换角度,一钻到底,留连忘返,忘了提问的初衷,一味在细节上挑剔不休,力求方式的完美。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令别的狗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明知不可能有答案,还要纠缠细节,在细节里耗费了全部精力。别的狗虽不理解“我”,还是爱护“我”,鼓励“我”,因为“我”的提问也减轻了它们的痛苦。

证实行动的失败

“我”想要证实真理,即证实自身特殊生活方式的价值。“我”向音乐之狗提问,向邻居提问,所获得的只有模棱两可的含糊回答和沉默。唯一真正的收获便是“我”从同胞们的表演风度中,从它们高贵的气质里,体验到了某种令“我”神往的东西。“我”的体验告诉“我”,答案就在这种东西里面,可是无法说出,只能体验。而终极的体验又只能在孤独的情况下去实现。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放弃证实的企图,并为这企图痛苦;与此同时,企图就被淹没在丰富的体验当中了。谁能分得清到底是过程还是终极的目标更重要呢?证实的企图也许失败了,而那体验过程本身不是辉煌的成功吗?狗类是多么地不幸,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包袱,有着多么曲里拐弯的、阴暗的内心!狗类又是多么地幸运,造物主在成千上万的动物种类中唯独选中了它们,来承担那体验的事业,这体验因为生命的短暂而更显得无畏和辉煌。

词语

词语最初是用来说出真理的。在古时候,真理离得那么近,似乎就在每条狗的舌尖上,说出真理的可能性比今天不知大多少。但狗类不久便发现,真理根本就无法说出。这种发现使得它们更加努力地去说,以期接近真理。说(提问)是狗的本性,狗的生活方式;一代一代的狗都在变换提问的形式,结果是词语离真理越来越远,那种可能性永远丧失了。那么接近真理就不可能了吗?狗仍然可以体验到真理,只是由于狗社会的发展,这体验越来越艰难,方式越来越不可思议;并且即使是最好的体验,一旦说出,就背离了它的本义,开始了背道而驰的过程,于是又要用新的体验来丰富。现代狗与古代狗的区别就在于它们的嗅觉越来越灵敏。现代狗可以透过堆积如山的垃圾嗅到垃圾底下骨头的香味,这香味激起它们对美好的毒药——骨髓的无穷的遐想。于是它们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命名这骨髓,在遐想中麻醉自己,以打发没有真理的时光(如我的提问)。由于词语与真理的分离,所有的狗都用对终极问题的沉默来忍受这种状况。沉默包含了无法说出口的真理。空中之狗正是为了这无法说出口的痛苦而唠唠叨叨,“我”也是为了同样的痛苦而提问。从这个方面来看,沉默比说要更丰富,也更有意义得多。可是真理又只能以说的形式表现出来;包含在沉默中的真理不说出来对别的狗就等于不存在,而别的狗的态度又是“我”最关心的。说出的词语是如此地贫乏、苍白、不着边际!然而除此以外,狗类也再没有别的形式来表达真理了,只能拾起这个令人憎恨的形式,将那提过了一千次的问题再提一次,并决不期望得到任何回答。这就是狗类,它们的问题消失在沉默的大海里,仍然在不甘寂寞地七嘴八舌,非要用无意义的词语说出意义来。它们的执拗一次又一次地刷新、创造了词语,将想象中的意义赋予了词语,使词语伴随它们生存下来,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