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谁先发起攻势(第4/6页)

十五公里事件发生之后,的确有人在背后窃喜,想看我出出洋相,我老婆和她的同谋们私下里断定我“是一个马屁精”,就连五香街全体百姓的公敌——X女士的马屁也要去拍一拍。如果我早上因为头昏起不来床,他们又一起拥进屋子,蹲在床底下,说要观察我,看我“在被子里搞些什么杂技动作”,逼得我一动也不敢动,偏偏臭虫也来凑热闹,我只好咬紧了牙关挺住。我真给打倒了吗?不,我要将噩运化为动力,挣扎着向世界显示自己的存在。就在我对整个世道人心彻底失望的第三天,我就自力更生地奋发起来了。我爬上了我们的茅屋顶,每天在那上头盘腿打坐,对我一生的经验教训进行总结,其中包括对性快感的高级阶段下一个崭新的定义。我稳坐在那上头、面向苍天,脚底下是这些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我感觉自己真是超脱极了,我的耳朵已不大听得见尘世的声音,我的思维正稳步向着哲学高度发展,多少天过去了,日晒雨淋,我始终像长在茅屋顶上的一块化石,或者一个白发苍苍、洞察一切的老哲人,天地与我融为一体,万物在我胸中起舞,人类变得那么可爱可怜,他们性交的方式又是那么可笑。有一天,我正沉浸在这种抽象思维中,面带微笑,心情平和,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刺向我的脚心,我几乎晕了过去,我的思维被打断了,我一下子听见了脚下那轰轰烈烈的大叫大嚷,以我老婆为首的一伙人正用一些顶端削得尖尖的长竹竿来扎我,说“要把这堆牛屎从屋顶上弄下来”,还说我“在屋顶上放出的臭屁掉进了煮菜的锅子里”,那屁里面甚至“有五香街百姓公敌的味儿”。他们一伙人的叫声越来越大,攻击防不胜防。我的脖子上,胸膛上,屁股上给狠狠地挨了几下,血流如注,连老婆一伙也吓住了,连忙扔了竹竿逃了开去,远远地,还听得见他们相互推卸责任呢。干扰过去了,哲学的思维重又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感觉自己的体内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坚定性,一种天才的自我意识于朦胧中诞生了。我是谁?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负有什么样的使命?为什么只有我一人坐在茅屋顶上岿然不动,而人类在我的脚下表演?也许七七四十九天,也许八八六十四天吧(我早就失去时间观念了),我终于从茅屋顶上下来了,带着一个水晶般透明的脑袋下来啦。当我走进黑屋的时候,所有在座的精英们全都肃然起敬,我的每一个脚步都使得他们为之一震,心中惶惶然。同志们也许以为我要发表长篇大论啦?我这些天来在茅屋顶上作出的总结,不是已在胸中积累了滔滔的宏论,我的无可比拟的辩才不是已经充分成熟了吗?我用严峻的目光将我们团体里所有的人扫视了一遍,然后缓缓地坐了下来。期待中的事情并没有出现。自从目睹我在茅屋顶上的壮举之后,精英们谁个还敢乱说乱动,将自己那未经检验的泛泛而谈向众人胡乱传播,以获得短时的虚荣心的满足?所以他们全都期待着,用小孩一样的目光紧盯我嘴唇的动作,一点都不敢有所疏忽。我只说了一句话:“这是一个悲剧的时代,获得高级快感的那一天还只能存在于我们的幻想之中。”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皱起眉头,盘腿而坐,重又变成了茅屋顶上的化石。屋子里一片沉默,所有的人全低垂着他们的头。这时,黄昏的最后一点光线也黯淡下去了,深沉的夜就要降临,而冷风,从玻璃的破洞里灌了进来,会场整个的气氛就如被冰冻了似的。一直到散会,我再也没有说过第二句话,我那具有千钧重量的一句话已经概括了一切,如果不是一个在茅屋顶上盘腿打坐七七四十九天或八八六十四天的老哲人,谁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这种无懈可击的、严密的逻辑思维,已经取得了睥睨群雄的效果,还有这种透彻而又出世的悲观主义,这种对待世界的明智态度,知识阶层中稍有亲身体验的人,谁又不心服口服呢?那次会议在沉默中结束以后,我敢保证,在知识阶层中已经对于X女士和Q男士的问题不再关心了。打闹和咬人什么的,纯属低层次的东西,我们有教养的知识阶层所需要的,远远不止这一些。“那一天”终究要到来,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雾蒙蒙的早晨,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坐在街沿上唱起这首歌:“那一天……还很遥远,请大家静静地等待,于无声之处,将响起百灵鸟的叫声,生活是如此的沉重,我们在煎熬中呻吟,噢,呻吟……”这种哲理性的歌词也是我编的,现在已成为我们五香街的流行歌曲,连我老婆之类的人也受到了点化,有一天半夜里忽然冲到院子里大唱这首歌,唱完之后又打起自己的耳光来。总的来说,从我发起流行歌曲的运动以来,X与Q的问题就无人问津了。从前我出于一种好奇和幻想,也去尾随和观察过他们,结果发现他们那两招实在太低了,绝对还够不上理论研究的范畴。从爬上茅屋顶的那天早上起,我就坚决果断地将这两人的课题从我的范畴里摒除出去了,我在那个时候就考虑到了提高和普及的关系问题。应该承认,X与Q的观念在民众中还有很大的影响(尽管人人撇嘴,但人人都于暗中窥伺他们的一举一动),要是我将问题直接提到桌面上来,或搞大字报大辩论什么的,我自己必定卷入混战之中,一切的研究都将停顿、荒废,这是属于最最失策的行为,与我的身份也绝不相称。同志们放心好了,我没有干那种傻事儿,我稳若泰山地蹲在茅屋顶上,早就想好了对策——发起流行歌曲的运动,将提高和普及结合起来,以我的真正的悲观意识来感化广大民众。我知道,这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用,我在茅屋顶上时也早已抛弃了一切幻想。我之所以执意要这样做,只不过是要打破X与Q的那种意识形态领域里的垄断。只要我的运动一发起,精英们心领神会,然后以点带面,整个五香街的意识形态就彻底扭转过来了。当然这也不是说他们就有什么觉悟,而我就从此要乐观起来了,根本不是,我的悲观主义是早已深入骨髓了的。群众的意识形态,毋宁说是一团类似橡皮泥的玩意儿,你把它捏成个什么,它就是个什么,我从心底里从来不认为他们有什么真正的意识形态,所有这些形态全是由精英们造成的,而精英们的灵感又来自于我的启发。这一次,我首先于朦胧中意会到了那种未来的高级快感的存在,然后用通俗的流行歌曲的形式传达给精英们,精英们承认(决不是领会,这里有质的区别,任何一个人都决不可能领会我的那种抽象意识,因为那是神的意志)之后,就像填鸭一样灌输给我们亲爱的百姓,亲爱的百姓就一个个全像喝醉了酒似的在大街上溜达起来,直着嗓子嚎叫着我那些高级的歌词,局外人看来未免亵渎,未免像一幕丑剧,但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生活,我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管它什么形式不形式,反正客观事实已造成了,X与Q的影响已经给扫除了,他们在谷仓里的那种种行为纯属低级阶段,人们已经于不知不觉中承认了另有一种高级的形式存在,他们也不知道那形式究竟是什么,该是何种感觉,但总算是承认了。蒙头蒙脑地承认的也好,哭哭啼啼地承认的也好,于睡梦中承认的也好,满怀怨毒情绪承认的也好,怒气冲冲地承认的也好,反正我是胜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