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轮方舟上的爱人(第3/6页)

  厂门口那座桥,每天早上会成为菜市场,郊区的菜农挑着蔬菜到这里来摆摊,挤得满满登登的。只要听见那辆车的尖啸,所有的菜农都会挑起担子撒腿狂奔,并且高喊:“不好啦土匪车子又来啦!”当然,那车也不是每次都能造成混乱,开了没多久,发动机出了故障,此后经常坏掉,于是你就能看见老牛逼踩着一辆带发动机的重型自行车上班,非常辛苦,后座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婆娘对着他破口大骂。

  老牛逼对我说,他退休以后要开着这个车子去周游全国。我就赞叹地说,师傅,照你这个车速,一个礼拜就能周游全国。我知道这是他的梦想,人人都有梦想,我也想周游全国乃至全世界,当然,不是开这种土摩托,磕上个小石子就能把自己蹦到美国去。

  老牛逼造了这车之后,几经技术改造,终于可以有排档了,五级车速,除了倒车不行,基本上可以和桑塔纳媲美。他还在车龙头上装了一块透明有机板,权当是挡风玻璃,还装了一个会”毕毕”叫的电喇叭。其实喇叭纯属多余,他一直没解决这车的噪音问题。但是,从外观上,这车子看起来还真是有点威风劲,他甚至计划把两辆自行车拼装成一辆三轮土摩托,只剩下车轴的问题还没解决,后来说改造成本实在太高,还是两个轮子比较实惠。再后来,他把土摩托技术推广到全厂,很多人都来找他改装自行车,每辆车收三百块钱的安装费,设备零件自理。厂里人开着这种车子到处闯祸,先是管工班的老徐把锁骨撞断了,再是糖精车间的张胖子飞到河里去了,还有钳工班的石卵一头扎进了民房。最后,地段上的派出所把老牛逼请去,勒令他停止这种祸国殃民的行为,罚了两千块钱,又说他是无证摊贩,把他的车摊也连锅端走了。

  老牛逼和我之间是有感情的,但不是师徒感情,而是流氓无产者之间的感情。我从他那里什么都没学到,水泵也修不了,自行车也装不上去,但我总算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工人了,这很重要。连老牛逼都说,在厂里都混不好的人,出去只能饿死。后来他车摊被没收了,挣来的那点钱也全赔了进去,他就对我说,小路,没说错吧,会修水泵顶个屁用。

  我去过老牛逼家里,猪尾巴巷,沿河的平房。戴城有很多河,所谓沿河的房子不是建在河滩上。而是用石桩打进河里作为地基,房子就造在河上。前门是用来出入的,后门则直接对着河,放下一个吊桶就能从河里打水。所谓”人家尽枕河”,枕字用得贴切。那时候出过一档子事,有户人家进来一个小偷,恰好被房主人撞见,房主堵着大门,高喊拿贼。小偷是个外地人,不知道这种房子的特点,拉开后门就往外跑,结果直接扎进了河里。对面的人说,只看见一道影子腾空跃下,划出一道弧线,优美而壮观。恰好一艘货船开过,小偷吧唧一声摔在船上,抱着腿大哭,估计是胫骨折断了。然后过来几个船民,把他捆了捆就塞到船舱里去了。众所周知,货船去往遥远的苏北、安徽,那些船民无比剽悍,落到他们手里就自认倒霉吧。

  老牛逼的家,外面是一间低矮的厨房,里面是两间平房,一间归他和他老婆,另一间归我师姐阿英。河水散发着腐臭味和柴油味,飘进房间里,伴随着货船上的马达轰鸣,在这种地方住久了,会变得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想打人,而且内分泌失调。他们一家就生活在这里,老牛逼无处可去,阿英无人可嫁。那年秋天下大雨,连下十二天,河水暴涨,货船就在他家窗口开过。有一天晚上,老牛逼全家都睡着了,有一艘外地货船上的船老大喝醉了酒,把船横着开。酒后驾车是违章,酒后开船是没人管的。那船一头撞进了老牛逼的卧室,顿时墙倒壁坍,电视机电冰箱全都掉进了河里。

  老牛逼正在睡梦中,忽然被大船从床上掀了下去,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家里破了个大洞,洞口戳着一个巨大的船头。这很像一个噩梦,像他这样一个人,本来不应该遭遇到这么恐怖的事情。更该死的是,那个喝醉的船老大不但不求饶,还从破洞里伸进个脑袋冲着他笑,喷出一股酒气。我师姐阿英穿着汗衫短裤跑过来,看见这个场面,吓得尖叫。船老大看见一个露胳膊露腿的女人,因为天黑。加上他也喝醉了,所以没发现这是个丑婆娘,只顾着看她的胳膊大腿。老牛逼跳起来,抄起一把凳子,把那个笑嘻嘻的脑袋砸到了河里。后来从船上跳进来三五条大汉,也都醉了,手里拎着竹篙,竹篙前端包着铁皮,可以当长矛使唤。老牛逼被一篙子捅在嘴巴上,折掉了四个门牙。这还算运气,要是往他身上扎,那就是一个透明窟窿。他返身撒腿就跑,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直撅撅地摔在地上。

  那几个船民到了码头上(其实是老牛逼的卧室),异常地兴奋,先是把他卧室里剩余的家产都砸了,然后抱着我师姐要非礼。我师姐阿英是出了名的老虎,虽然嫁不出去,但也不至于让流氓船民占了这个便宜。她飞起一脚,踢爆了其中一位的睾丸,又在另外一个人的肩膀上猛咬,把肱二头肌硬生生地咬下来一块。船民大怒,一拳揍在她眼睛上,然后抄起篙子要捅她,但屋子又小又矮,那么长的竹篙要掉过头来扎人,实在不易。趁着这个机会,阿英挣脱魔爪,大呼救命,把周围的邻居都喊了起来。整条街坊的人都恨透了这伙开货船的,奈何平时抓不到他们,这次终于逮住几个,而且还是流氓强奸犯,于是一哄而上,趁着天黑,没头没脸地打上去,一直打到派出所的警车开来。

  老牛逼的家,在这场混斗中夷为平地,仅有的几件家用电器全都掉进了河里,损失相当惨重。他本人被送进了医院,四个门牙是保不住了,还摔断了两根肋骨。我师姐则被盛传遭到船夫的强暴,又说她踢坏了人家的睾丸,咬伤了人家的胳膊。化工厂的人照例以讹传讹,说她一口把人家睾丸咬下来了,而且嚼巴嚼巴生吞了下去。这就更没人敢娶她了。

  在这场恶斗中,关于我师母,也就是老牛逼的老婆,始终没有出场。因为她在大船撞进房子的时候就吓昏过去了,等她醒过来,发现家里已经成为了一堆瓦砾。她再次昏了过去。

  事后,我拎着一袋苹果去医院探望老牛逼,我看见阿英站在病房门口,跟一个护士打架。她本人左眼乌青,这是被船夫打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打护士。她揪住小护士的头发,从脚上摘下拖鞋,玩命地照着人家头上打。护士尖叫,大哭,围观的病人则拍手叫好。我看到这情景,就断定师姐没有像传说中那样遭到强暴。一个被强暴过的女人还能这么凶悍吗?我扑上去,拦腰抱住我师姐,把她整个抱离了地面。她总算撒手了,小护士像一辆救护车,呜哇乱叫地迅速消失在我眼前,只剩下阿英张牙舞爪在半空中挥舞着她的拖鞋。那伙看热闹的病人都夸我:“小伙子,有手段!”我心想,你们知道个鸟,老子这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啊?要知道,我师姐发起狂来,六亲不认,劝架的人很可能被她误伤,她在厂里打架从来没有人敢去劝的,都是等她打得精疲力尽,才把她拦腰抱走。像我这样,在她最疯狂的时候去抱她,很可能像那个船夫一样,被她踢成一个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