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轮方舟上的爱人(第2/6页)

  倒B在一排自行车中找到了德卵,钳工班班长,那个不会说话的红脸大汉。倒B揪着德卵说,要把厂长叫来,整顿班组纪律,尤其是小学徒。德卵涨红了脸,说:“小刘,算了嘛,不要搞大嘛。”倒B说:“不行,上班擦车,严重违反纪律。”德卵无可奈何,只能招呼我们把自行车都收起来。我不得不说,钳工班虽然是个硬骨头班,但班长德卵实在是个脓包,让一个脓包来管理一群滚刀肉,可以说明智,也可以说白痴。

  后来我们都收住了笑声,把自行车推到一边。铁皮房子中间只剩下老牛逼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叼着香烟,端详着自行车,他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擦好了。再晾一晾。”

  倒B说:“老牛逼,你怎么回事?”

  老牛逼说:“我擦车水平怎么样?”

  倒B说:“不要油腔滑调。”

  老牛逼说:“把你老婆叫来,我保证擦得跟这辆车一样干净。”

  狂笑,我们狂笑,简直笑疯了。倒B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干部,是个知识分子,他对老牛逼说:“我擦你老婆我擦你老婆。”但这微弱的声音被我们的狂笑盖过。老牛逼是个天才,他把知识分子倒B彻底击败,他让知识分子倒B沦落到与钳工对骂脏话的地步,而他本人却巧妙地避免了市井而无聊的谩骂。

  后来德卵出来打圆场,他让倒B回科室里去。倒B走了以后,德卵本来想说点什么,结果下班铃声响了,大家跳上自行车一溜烟都消失了。那是钳工班快乐的下午,我们打败了安全科的倒B,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干部,连中层都轮不上,但钳工们还是感到了荣誉和自尊。钳工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工种,Power!我跟着他们一起乐昏了头,根本没想到倒B会跑到劳资科去告我的刁状。

  九二年的初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经暗恋过小噘嘴,其实也不是暗恋,而是有点喜欢。她很瘦,有一个尖尖的鼻子,有一张天生噘着的嘴,我在食堂打饭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那根红肠一样的辫子,在脑袋后面晃啊晃的。我仗着自己曾经跟她说过几句话,走过的时候,就用眼睛扫她,但她根本不看我,好像我是空气。像我这样的小伙子用眼风扫一个姑娘,她要是没知觉,那只有两种解释,第一,她假装没知觉;第二,她是白痴。

  后来倒B去劳资科告状,他不说自己在钳工班被老牛逼羞辱,说了也没用,全厂被老牛逼羞辱过的人数不胜数。倒B说的是,路小路对他扬着锉刀,非常凶恶。劳资科认为,一个学徒这么凶恶是非常危险的,厂里可以有一个老牛逼,但不能让老牛逼这样的人有繁殖的机会。这事情落到了小噘嘴手里,她把我叫去,让我站在那个炮楼一样的窗口,没头没脸地训我。

  小噘嘴具体训了些什么,我全都记不起来了,不是我现在记不起来,而是当时就忘记了。我只记得她问,为什么对刘干事扬刀子。我说,我没刀子啊。小噘嘴说,人家都说你扬着锉刀了。我心想,你这个科室女青年,肯定连锉刀都没见过,那玩意也能算刀啊?但我没法对她解释清楚,的确,锉刀也是刀,下次我记得对倒B扬我的拖鞋,那玩意抽在脸上比锉刀更疼,而且不算凶器,而且很臭。

  我那时候喜欢小噘嘴,后来我就不喜欢她了。训几句也没什么,我不会因为一个姑娘训我而记恨她,但她吓唬我,说要把我送去劳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阿三,厂里可以推荐一个人去劳教,这很吓人,连我堂哥都害怕劳教。劳教和劳改不一样,劳改是判刑,判二十年还有放出来重新做人的机会,劳教就不同了,关进去也不算判刑,但就是不放你出来,你搞不清楚自己还要在里面呆多久,希望和绝望掺合在一起,人会发疯。我不可能喜欢一个要送我去劳教的姑娘,哪怕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假如她说要枪毙我,那还可以当作是调情,但劳教不是调情,劳教没有一点浪漫气息,而是赤裸裸的现实主义。用劳教来威胁我,这起码说明两点:第一,她知道该怎么整我;第二,她确实也可以整我。

  那天训我的时候,旁边办公桌后面还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搞不清他是谁,后来有个干部进来打招呼,叫他”胡科长”,我才知道,他就是劳资科的科长胡得力。很多人都说起过他,厂里有一句谚语:“上有胡得力,下有老牛逼。”意思就是说,这两个人都不能惹。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打电子游戏,干掉了倒B和小噘嘴这样的小妖怪,后面终于跳出来一个大Boss,但我已经没血了,随时都可能GameOver。

  关于我师傅老牛逼,还有一点赘述。

  他有一个女儿,叫阿英,三十多岁一直没结婚。这个老姑娘长得很奇怪,粗脖子,窄脸蛋,乍看以为是个甲亢患者。说起来是我的师姐,不过我和她不怎么熟,照老牛逼的审美标准,他的女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虎。

  阿英也在化工厂上班,工种不错,管污水处理的。几个游泳池一样大的污水池子,每天把药粉药水撒到污水里,使其中的有毒成份分解掉,然后就把污水放到河里去。这个工作很轻松,也没人来查她的工作质量,她要高兴了就把污水直接放到河里去,反正我们厂边上那条河,已经臭得连蚊子都找不到一个了。

  我师傅老牛逼有一辆28英寸凤凰自行车,后来社会上开始流行助动车,最早最土的那一种,就是在28英寸自行车后轮装个发动机,自行车立刻跑出摩托车的速度。这种车子非常危险,跑得太快,轮子会飞出去,像我曾经在白蓝面前摔过的一样,但肯定不只是把下巴摔破,搞不好会把整个下颚摔飞掉。老牛逼是全厂头号钳工,技术出众,他率先把自己的自行车改装成助动车,非常威风。该车冒着黑烟,发出轰炸机一样的怪叫,老牛逼就成了个暴走族,在一片黑烟之中呼啸而去。我师姐阿英起初是骑自行车上班的,后来她觉得老牛逼这辆车太扎眼了,具有明星效应,非常适合她这个老姑娘出去招摇,她就让老牛逼载着她上下班。那时候我们经常看见老牛逼在街道上飙车,六十岁的人了,开起车来大呼小叫,后面还驮着个女的,看起来很风流其实是他女儿。他还特地戴一副墨镜,斜背一个人造革的书包,搞得自己活像是公路电影里的小混混。那辆车我也开过,速度太快,而且坐垫位置极高,本身又只是靠钢丝和三角架撑着的(根本就是自行车),我在厂里骑了半圈,就觉得心脏受不了,连刹车都不敢捏,怕自己以抛物线的姿态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