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dividualiChapty: n. 个性,个体,单一性,(个人的)特性是的,我是简妮.王(第2/3页)



简妮学着Ray的发音,小心修改着自己发音时的姿势,学着Ray坐在窗前高凳上的样子,将显得风尘气的二郎腿放平,让自己的姿势也自信和放松一些。她怀疑自己的样子也许更象个男骇,而没有女孩子的漂亮。她想,也许自己还需要交一个ABC的女朋友,从她那里学。

“我的家族里面只有我们一家留在大陆,其他亲戚都在美国。”简妮说,“我家的历史,被NYU的格林教授写成了一本书,我的祖先,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是为美国洋行工作的一个买办。因为输送中国人到加州淘金,发了家。”简妮伸手比划了一下,“那本书,关于我家历史的,有这么厚,还有照片。突然就看到自己家的祖先的脸,被在美国的亲戚指出,自己脸上的什么地方,长得象祖先。在中国的时候,我们吃了许多苦,因为共产党的关系。我家的长辈都不敢告诉我们家里的历史,我也是到了美国以后才知道的。突然就知道,自己长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遗传。” 在格林教授的书里,简妮看到一代代祖先的照片。最早的一张,是由穆炳元教导出来的曾祖王筱亭,他宽大的脸上,带着宁波人的硬气和中国人面对照相机时不可避免的呆板。但即使是在那硬气和呆板里,在他穿了黑色马褂的身体上,还是能感到他的力量,那是成功商人的跃跃欲试和踌躇满志,脸上大睁开的眼睛,象射灯那样笔直地探照着前方,带着一种不法商人的蛮横与胆量。但到了大花园里老太爷的脸上,已经有了春色,那是个被漂亮女人哄着的成功男人的脸色。他的爷爷脸上那英勇的神情,渐渐被坐享其成的富足,风流和仗势欺人所遮掩住。而到了爷爷和叔公这一辈,脸上只能用斯文风流和良善来形容了。那射灯一样勇猛而狡猾的眼神永远消失了。简妮心里认为,自己的眼神和祖上才是真正相似的。

“看到这些,一定会觉得很魔幻吧?” Ray羡慕地问。

“感觉是很复杂。”简妮犹豫着说,“很陌生,很多已经固定的想法被打碎了。”

这是简妮第一次被问及,她觉得心里一下子被许多东西堵住了。在离开格林威治村前,简妮去了婶婆家,也见到了格林教授,他们象对待范妮一样,给她看了旧照相本,送了她格林教授的书。象范妮第一次看到照片上穿戏装的爷爷那样,简妮也一时没有认出来,在婶婆的照相本里那个在脸上装着一把长长的青胡子,正在跌足而叹的杨四郎,就是自己的爷爷。而叔公的脸倒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只是胖了,老了,神情里那玩世的风流气,却一点也没变。在他着了戏妆的脸上,透过重重脂粉,简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在红房子西餐馆点菜时,向跑堂一仰头时的那种倜傥。爷爷那一代人,个个都是留洋的学生,从小上教会学校,但个个都能上台唱京戏,而且用英文唱。这让简妮感到惊奇。婶婆说,“教会学堂里用英文演京戏,那时最时髦。”婶婆照相本里面的照片,就是他们在家里用英文唱《四朗探母》时留下来的,就是在花园里挖河的那一年。“你爷爷唱得最好,他身上本身就有股横竖不舒服的样子,最合适。”婶婆说。对这一点的体会,简妮觉得自己是再深刻不过的了,那是王家象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的东西。她只是没想到,它是从爷爷用英文在自家花园里唱京戏那如花似锦的年代,就开始了,而不是从1949年以后。格林教授的书里记载着,王家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时候,随着买办业的式微,结束了大把挣钱的阶段,转向投资实业,在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被国民党征用的船队有22艘在运送战争物资时被击沉,有30艘在战争中失踪,由军队还回王家的剩余40条,半数以上都不能用了,连送到拆船厂去都没有人肯要。王家在中国内战以前,就开始走向决定性的衰败,而不是在1949年以后。

“甚至是有点抗拒的。好象反而觉得它们是谎言。”简妮说。

果然,Ray同意地点点头,“那是一定的。我理解。找不到真正属于你的归宿时,一个人会象漂浮在水上的木片一样,但要是找到了,心里的感觉一定不只是高兴这样单纯。”

“当然。”简妮应道。

Ray说,自己的父母是童年时代,跟随自己的家庭流亡到美国的,他们在美国长大,从他们开始,就已经不会说中文了。他的父亲是电气工程师,母亲是护士,住在夏威夷。他们对中国的故事没有什么兴趣,让他自由自在,象任何一个美国孩子一样长大,也不象其他华人那样push自己孩子学中文,学钢琴,如何如何。父母铁下心来,将美国当故乡。倒是他自己,在青春期时,为了一场对黑人女孩的单恋,突然就对中国有了兴趣。“也许我也想从父母那里反抗出去。他们越是忘记中国,我就越是好奇我遥远的根。他们与他们自己从中国大陆来的父母都相处得不好,他们之间有很多文化冲突,所以他们一直不怎么来往,直到老人去世。我现在也与他们有文化冲突,他们想我与他们应该一样,但是我们还是不同。我好奇自己身上完全不被知道的那些东方的基因,我就是要找到。我从夏威夷到东部读书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听说过,我的祖父母刚到美国时,在唐人街当过医生,那里有我们的根。”说着,Ray拍了简妮一下,“你提到了‘抗拒’,真的很对。在唐人街我看到他们将鸭翅膀直接抓在手里,放到嘴里吃,象大便一样将细小的骨头从缩起的嘴里吐出来,我了解那是中国人吃东西的方式,但心里也觉得抗拒。那很粗鲁。”

简妮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吓人。

“但有时候,就是因为抗拒,才更被吸引。” Ray接着说。

“听说华裔在美国的学校里都是天生的顶尖学生。你一定也是这样的学生吧。”简妮问,她装做一无所知,将话题引向她可以说出些什么的方向。

“我是,我得到了大学的全额奖学金。” Ray说,“但我最不喜欢别人认为我们是华裔,所以我们就是会读书,就是数学好,华裔也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各自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不是靠族群的天赋能力。我们努力,是要实现个体的价值。”

“你是对的。”简妮说。

“我想你也是这样的学生吧。” Ray看了她一眼,说,“我听说过大陆来的中国人也很会读书。”

“我也是的。”简妮承认道。她告诉他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尖子生,一步一步竭尽全力,都是为父母做到他们无法做到的事,为了可怜的父母能在爷爷面前争口气。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令人爱怜的花木兰,无私无畏。她一直是自信的,但第一次在自己的故事里,觉得自己好得那么完美,那么哀惋,那么不屈不挠,那么自我奋斗。简妮心里流淌着对自己温柔的爱意和赞赏,她几乎断定,Ray一定会被这样的东方故事感动,忘记鸭翅膀,至少是原谅关于鸭翅膀的一切。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那样轻易地就在一个暖风拂面的晚上,守着一杯德国啤酒,突然向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孩敞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