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dividualiChapty: n. 个性,个体,单一性,(个人的)特性是的,我是简妮.王

突然,简妮看到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个中国人。但是比起地道的中国人,他太高大,太健壮,目光也太直率了,但他的样子的确是个中国人,没有日本人脸上犬儒的表情,没有高丽人脸上的决绝,没有泰国人脸上的佛相。简妮简直吓呆了,就象正在洗澡的时候被人撞见。她紧紧握着正在嘴里啃着的鸭翅膀,慢慢将撅出去的下巴收回来,她勉强镇定住自己,不要慌张从嘴里拔鸭翅膀来,而尽量文雅地抽出来,放在盘子里。

“嗨。”他说,“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他的英文一听,就知道是土生的英文。“我在看书,闻到了香味,就出来看看。我想,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中国女孩。”他发音的部位不是中国人用的部位,简妮马上体会到了。听一个洋人说英文,总觉得他们的嘴就长成那个样子,他们的部位天生就是这样。但听到这个中国人说话,简妮强烈感觉到自己口音里的外国腔调。自卑象老鼠一样躲闪而敏捷地,令人疑神疑鬼地爬了上来。

“是的,我是简妮.王。”简妮压低自己的声音,向Ray的声音看齐,努力从容镇定地说,“你是Ray Lee。房东也告诉我了,你是ABC。”她一向懂得藏拙,也懂得豁出去行事,她心里说,大不了让你知道我是阿克苏来的。

“是的。很高兴见到你。”他说。他大大咧咧的样子,安慰了简妮。

“我也是。”简妮说,一边将自己油腻的手指藏到手掌里,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她怕Ray伸手出来行握手礼,她想起爸爸说过的,外国人即使是吃鸡翅膀,也不能用手的。但Ray两眼紧盯着的,是简妮放在桌上的油条汤,油条已经被泡软了,象蛋黄的颜色,在绿色的生菜里,很争气的好看。

“这是什么,它闻上去那么香,它是真正的中国菜吗?”Ray真正感兴趣的是香味的来源,他向汤走过去。

“一个汤。”简妮耸耸肩,“就是一个汤。”

“它看上去真好看,和唐人街的中国菜完全不同。我听说过,唐人街的中国菜其实不是真正的中国菜,看来这种说法是对的。它看上去可真让人馋。” Ray说。

“你想尝吗?如果你想,我可以给你一些。”简妮站起身来邀请道。

“好呀。” Ray高兴地笑了,露出他洁白结实的牙齿。简妮看着他的牙齿,想,他真的不是在中国长大的,在中国长大的人,小时候吃的四环素,都沉积在牙齿上,他们这一代人都长着灰色的牙齿,怎么刷也刷不干净。

简妮去拿盘子的时候,顺势将自己的手洗干净了。

Ray很仔细地喝着简妮的油条生菜汤,他将煮过的生菜挑起来,犹豫着:“这是做色拉的菜呀,我从来没吃过煮的,味道有点怪。但是,汤真的好吃。”他慢慢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这地道吗?好象有不少油在里面。”他挑出汤里的榨菜丝来给简妮看,“这也是中国食物吗?象我们的甜菜头。”

“这是榨菜,一种小菜。长江流域的。你知道四川吗?”简妮问,“这是种四川菜。”

Ray摇头,表示不知道四川。

“那你知道上海吗?”简妮又问。

“知道,我听我爹地说过,上海是个小纽约,上海的男人小白脸。我爹地七岁时候离开大陆前,从上海走的。他在酒店的弹簧门里转不出来,在门里夹痛了手。” Ray说,“上海是个魔幻般的地方。”他望着简妮说,“我很高兴认识你,我一直渴望认识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我就是。”简妮俏皮地指指自己,“你已经认识了。”

Ray露出他那象牙膏广告一样的洁白牙齿,笑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出去喝一杯。”

“你怎么对中国这么有兴趣?”简妮问。这时,已经是傍晚,Ray真的带简妮去了主街上的酒馆。简妮和Ray并肩坐在靠窗桌子的高脚凳上,望着外面沉浸在明亮的金色暮霭中的大街。街道两边,是东部最老的欧洲式样的房子,带着殖民地时代的维多利亚气息,人行道已经被酒馆和咖啡馆以及餐馆摆出来的桌椅占满了,放在酒杯里的蜡烛上,火苗在跳动。

十月初,暑假将要结束,陆续回到学校的学生都在主街上闲逛着,到处都是年轻苗条的身影,没有纽约街上那么多大胖子。不时能听到老同学在街上相见爆发出的大声欢呼还有响亮的亲吻声。一个黑人青年在酒馆门前的路灯下打着非洲鼓,鼓声象奔跑的鹿一样灵活而迅疾,满街都是比起曼哈顿来更单纯的百无禁忌的行乐气氛。简妮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置身与这样的地方学习,她总是想到在中国熬夜时,在桌子下冻僵的双脚,连同小腿的肌肉都是硬的,那才是寒窗苦读。那时,她怎么也没想到过,自己的苦读除了是爸爸妈妈的希望之外,还通向这样一个在她看来就是狂欢的地方,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一个高大恳切的男生坐在酒馆的窗前喝酒,轻轻地说着英文,简直好象是另外一世。眼前的情形,让简妮心里一阵阵地想哭。

“我想大概有一点赶时髦。” Ray做了个鬼脸,“中学时代,英文课上我选了沃克女士的《紫色》写读书报告,那时因为我爱上了一个黑人女孩,想要了解她的种族的历史,想要取悦于她,然后,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这种黑人的寻根,是种持久的时髦,让别人觉得这个人不那么象从可口可乐生产线上下来的一只罐头。” Ray喝的是德国啤酒,他嘴里吹过来的气味微微发酸,那是德国啤酒的气味。简妮觉得自己此刻居然在谈论中国,真的不可思议。在她的想象里,说什么都是可能的,除了与中国有关的事。

“啊。”简妮说。她想起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里,看到的那一桌子NYU学生的情形,在这家充满了夏末和清爽温暖空气的酒馆里,闪烁的烛光里,她看到许多看上去很象鲁的金发青年。而她也真的坐在一个高大健壮,充满美国气的男孩身边,与他一起喝着德国啤酒。象任何一个回家过了暑假,回到学校准备开学的美国大学生,在利用上学前最后的时间纵情轻松。简妮侧过脸来看着Ray,他脸上有种在大陆人的脸上看不到的诚实和自信的表情,那种诚实与自信,是不需在生活中处处设防,时时小心的人才会有的表情。在简妮看来,那根本就不是中国人的表情。就象她的英国小熊的表情,从来就不是中国玩具的表情一样。她从来没有在中国人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好看的表情,即使是在交大那样的大学里。在简妮的记忆里,交大的同学要么是不修边幅的,要么是狡猾的,要么是傻气的书呆子,男生们的身体大多是瘦小脆弱的,好象还没有完成发育的中学生。她几乎想伸出手来摸摸Ray的脸。她悄悄打量路过他们的人,希望能感受到,在别人眼里,她和他一样,是那种在美国出生的ABC,因为中产阶级的家庭背景,和华裔务实谨慎的生活态度,被家里安排来大学读经济系,求得美国安稳的中产生活得以永远。此刻,他们正在这里等待开学。因为他们的生活太舒服,太完美,太按部就班,所以才对地球另一端的中国产生无事生非的兴趣,非要将自己与那个地方联系在一起才甘心。简妮想象着别人眼睛里的自己,心里快活得微微发着麻,象过低压电一样。她想象范妮当时与鲁在外面喝酒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她能想象出来,范妮这时一定会作出与鲁格外亲热的样子。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是范妮梦寐以求的。但她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张亚洲人的脸,不如当一个彻头彻尾的ABC,才最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