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dividualiChapty: n. 个性,个体,单一性,(个人的)特性到底是亲姐妹(第2/3页)



享受美国,这是真的,就象那时候,千辛万苦回到上海当上海人,也享受上海一样。简妮心里充满了花木兰式的成就感,她是为了爸爸妈妈出征,终于凯旋了的英雄。这种感觉,微醉的,是好享受,带着奉献的令人怜爱和崇拜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到现在为止,简妮经历过的最好的感觉,在她的生活里,这就是至高的快乐。她想,以后,要带范妮留下的照相机出来照相,给上海寄回去,让家里人看到他们的理想在她的身上终于得到了实现。让爸爸能自豪地将照片拿给爷爷看,她是他们的过河卒,一直勇猛地背着他们的心愿往前冲,直至成功。可惜美国的大学没有校徽,这一点,无法与范妮的照片完全区分开来。

等简妮拿出钱来付帐,她突然闻到自己皮夹里绿色的美圆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是爸爸身上的气味。简妮紧了紧喉咙,试图将已经吸到喉咙里的消毒水气味赶出来。她认为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爸爸身上的气味不可能留在自己皮夹里的美元上。

简妮新租的房子离开大学只有十分钟路,在小城主街的尽头。那是一栋漆成蓝白相间的殖民地时代的老房子,向着小城主街的正面有个木头的回廊,象美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它的后院用短短的木头栅栏与邻居的院子隔开,栅栏也漆成了白色,它让简妮想起英文课上学到的马克.吐温的小说,简妮喜欢象哈克贝力.芬那样的男孩,刷一道栅栏也知道讨价还价,有着可爱的,正大光明的精明。简妮望着那道栅栏就笑了,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问简妮笑什么,简妮说:“那栅栏让我想起了马克.吐温。”

房东狭长的鼻梁上也有些雀斑,象小说里的汤姆.索亚。他刚从佛罗里达渡假回来。他吃惊地看着简妮笑,他不相信一个中国女孩居然也知道这些。

简妮一级级缓缓地上着楼梯,得意地看了房东一眼,张嘴就背诵:“It must ‘a’ been close on to one o’clock when we got below the island at last,and the raft did seem to go mighty slowly。”

“Woo。”房东喝了声彩。

这栋房子由在大学读书,又没租到学生宿舍的四个同学分租,大家合用底楼的客厅和厨房,以及卫生间。简妮租了一个楼上最小的房间,又不需要停车的地方,所以,租金最便宜。简妮的小房间就在楼梯口,房东为她推开门,她的小床上席梦司赤裸着,边缘处有些泛黄了,她唯一的小桌上空荡荡的。房东脸上有点惭愧,他放下简妮的箱子,说:“我没想到这间房间会有一个喜欢汤姆.索亚的女孩来住,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汤姆.索亚的迷。”说着,他匆匆下楼去,找来了一盏台灯,还有一个洗干净的席梦司套子。他帮简妮套好席梦司,放好台灯,将她的箱子放进门后的壁橱里,顺手又将简妮房间里的百叶帘调直了,阳光一条条地打在贴着灰蓝色直条子墙纸的墙上,他用手指点点它,说,“这也是马克.吐温时代的老房子。希望你喜欢它。”

“我喜欢。”简妮冲他笑笑,她回忆着小说里的情节,说,“要是你的租金可以便宜一点,我更喜欢。”

房东笑着摇头,他走了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我可以哪一天载你去哈特福德参观马克.吐温故居,离这里有两个小时路程。”然后他对简妮夹了夹左眼,“或者我允许你在墙上钉不超过三个钉子,用于挂镜框,但不包括招贴画。你可以在两项中选择一项。”

他们都笑了,他们都想起了那两个脸上长着淡褐色雀斑的美国男孩。

其实,简妮很喜欢自己那美国殖民地风格的小房间,它很符合她的想象,就象Norman Rockwell的画,那是在中国《读者文摘》封二上介绍过的美国画家,简妮最喜欢他的画,因为她喜欢和认同他画里的那个美国,那些喜乐活泼的白人,忠诚的脸,健壮的身体,剪得整整齐齐的,诚恳的短发,孩子们红扑扑的,天天向上的脸,还有他画中那些深褐色家具的房间,灰蓝色的墙纸上,一条条粉白色的花纹。简妮没有想到,自己会住在Rockwell的某一张1930年代画的招贴画式的房间里。

简妮第一次将上海带来的全部行李一一打开,里面有些东西,是她从新疆带回上海后,从没拿出来过的。一只很旧的黄色绒布小熊。那只小熊很旧了,的确很旧了,还是爸爸小时候的玩具,一只英国产的小熊。因为送给妈妈当礼物,才得以保存下来。它是简妮小时候唯一漂亮的玩具,他脸上,有种令人难忘的由衷稚气。因为它的可爱,简妮从来能看清国产玩具娃娃脸上的呆滞,和国产动物玩具脸上的残忍。小时候,简妮非得抱着它,才能安心睡着。现在,简妮将它放到枕头上,用一块方毛巾手帕盖着它的下半身。它散发着旧玩具淡淡的干燥气味,而从前在它肚子上滴过的花露水气味,现在已经挥发掉了,只能在它淡黄色的肚子上看到一些绿荧荧的水渍。

简妮将她的照相本和纸壳万花筒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将《新英汉词典》放在台灯边,在书页上,她用钢笔按照字母的页码,标上了字母的顺序,最大部分学生用的英文字典都是这样的,方便自己查生词。包书的是1982年的日历纸,中波轮船公司印制的日历,因为上面有一半的波兰风景,所以爸爸妈妈最喜欢。当日历用完,就用它来包词典。它伴随她经历了学习英语的漫长岁月。

还有一只象砖头一样笨重的三洋牌录音机,用来练习听力,做托福和JRE的听力题。那是中国开放以后,第一批进入中国市场的日本货。很长一段时间里,全家最贵重的东西。都说日本货不如德国货结实,但这个三洋单喇叭录音机却一直没有坏。跟简妮到上海,放在交大的宿舍里,再带来美国。

在书桌的台灯旁,她将爸爸妈妈的与自己的合影安置好。那是在襄阳公园里照的相,用街对面的东正教堂当背景,有种异国情调在里面。签证出来以后,妈妈帮简妮一起收拾箱子,她将这张照片选出来去放大,妈妈说:“这张照片看上去不那么土,你带这张去吧,不要让人家美国人看到,简妮家的人象劳改犯。”简妮将照片放到台灯下面,台灯罩上有一圈淡黄色的流苏,给照片带来了怀旧的气氛。看惯了美国街道上的人,简妮再看到自己熟悉的相片,蓦然发现照片里三个人身上洋溢着的拘谨,有着孩子般的单纯,让简妮感动。

简妮没想到,将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摆出来,也不过区区这几样东西。她看着它们,有些自怜。但她并不感伤,她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那新生活是这样大,象万花筒一样地装满了不可置信的东西:曼哈顿上的名牌店和钻石,飘扬着星条旗的大学,大草坪的尽头没有毛泽东站立着高举右手的雕像的长长阴影,这是她刚刚路过自己大学时从车窗上看见的,阳光灿烂的蓝天下美国式的白色小教堂,门前种着一棵开满白花的大树的美国式木头小楼,这是哪部电影里的,她想不起来了,敞棚汽车里,传来汽车音响里的柔和歌声,那是维尼叔叔房间里总是与他刺鼻的松香气味混淆在一起的歌声。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