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体会到了一种极卑微的惊喜(第3/4页)



“那你呢?你就没有责任啦。”哈尼说。

“我不认为我还需要尽更多的责任。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已经负担了自己的那部分。”鲁坚决地说。

哈尼盯了一眼鲁,鲁的蓝眼睛也笔直地看着他,又冰凉,又勇敢,紧紧绷着一张苍白的脸,带着一种被侮辱和无理纠缠的愤怒。哈尼掉开眼睛,他相信鲁说的是真的,在心里骂了一声范妮的贱。但是,他马上就想到,要不是范妮出了这样的事,简妮已经山穷水尽,不象现在,他到美国了,到底还有一线希望。不管怎样,将他弄到美国,对王家来说,也算是做了天大的好事。要是范妮做,还不一定能做得到。这也是事实。哈尼必须得承认的。哈尼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爷爷到底正确。再一次在爷爷的决定面前认输,真令哈尼痛苦。

但哈尼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在爷爷的决定后毫无建树,就将鲁永远放走。他知道,鲁一旦离开这个门,就再也找不到了。他认定,鲁要去环球旅行根本就是谎话。

鲁直直地看着哈尼,就象看一杯被倒翻在白色地毯上的咖啡,既心烦,又厌恶,同时也不得不准备着手清理。

“你想要什么?我觉得你想要什么,想要钱吗?”鲁声音冰冷地发问。

“我更想要责任,你付你那付不起的责任。”哈尼的脸涨红了,他连忙申辩。

“如果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负不起的。但不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负。”鲁说。从哈尼涨红的脸色上,鲁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将自己口袋里的一串钥匙,和一个信封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说,“要是你需要帮助,我可以再尽力。我将我租的房间无偿转借给你,我付的租金,还有将近两个月。信封里的,是与房东的合同,我还有一个月的房租抵押在房东那里。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你可以住在这个公寓里,不需要付钱,等租约期满以后,你还可以继续住一个月,因为我的押金也留给你了。”鲁拿起自己的行李,“我能为你做的,就是这么多了,祝你好运。”

说完,鲁绕过哈尼,径自走了。

哈尼是想叫住鲁,对鲁说,把你的臭钱拿着,滚。或者说,你以为你的那点钱就能买到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你以为她是什么人!或者说,你想要打发叫花子啊。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匆匆在记忆里翻检着可以骂人的英文单词,bitch是骂女人的,“母狗养的”怎么说,不知道。Fucker好象太轻了,也很文不对题。他发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英文教师,还从来没用英文骂人的需要。等鲁的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意识到鲁已经离开了,他才松了口气。哈尼看着桌上的钥匙和信封,心想,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三千美金,乘九,大概是两万七千人民币,无论如何,这笔钱该算是自己的成果吧。“就象人家丢给丧家犬的两条骨头。“哈尼羞愤地掐着自己的腿,对自己说。

范妮坐在自己房间窗前的椅子上,默默看着哈尼。她的眼睛象中午的猫一样眯缝着,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又好象什么都知道。

看到她的样子,哈尼心里一震,那诡异的神情,让他想起了新疆农场里的“小白脸”。他是上海弄堂里的孩子,没考上高中,就报名到新疆去了。但到新疆不久,他就发了疯。当时,他的脸也有这种诡异的神情,那神情让连长和指导员都不相信他疯了,他们也怀疑他装疯,想要被遣散回上海。他们拍着桌子对小白脸叫:“你生是新疆的人,死是新疆的鬼,永远回不了家啦。你现在既然疯了,就取消你的探亲假。什么时候你不疯了,什么时候再恢复。”对上海知青来说,回上海的探亲假简直比金子还要宝贵。他们想用这个杀手锏吓唬小白脸,但小白脸对他们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其实,小白脸是真的疯了。当想到小白脸当年脸上的样子,哈尼这才相信,范妮也疯了。

“范妮,我是爸爸。”哈尼向她走去,她的房间凌乱龌龊,他闻到一股肮脏头发散发出来的油脂气味,还有女人身上的酸臊之气,如同一只夏天装满秽物的阴沟洞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哈尼在新疆火车上的女旅客身上闻到过,当她们不得不去厕所,不得不光着脚,用手吊着行李架上的铁条,从椅背上跨过,她们身上那暖烘烘的酸臊气就不得不暴露出来。哈尼最讨厌这种气味,他认为这种气味是世界上最龌龊,最下贱,最霉的,他的妻子爱莲也知道,所以去新疆的火车上,她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喝一口水,尽量减少去厕所的可能。而且,那时候,她很识趣地从不用手去碰哈尼的头。这污秽的气味,让哈尼领悟到,范妮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洋气而骄傲的小姑娘,而是一个肮脏而潦倒的女人了。他想,要是自己是鲁的话,自己也不肯要这样的女人。哈尼站在房间中央迟疑了一下,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他简直就想拔脚逃开。为了镇定自己,哈尼四下里望了望,他又看到在衣橱旁边放着的那只黑色垃圾袋,看到了里面血迹斑斑的卫生巾。里面都装满了,可见那些东西在范妮房间里已经放了多少天。

哈尼向前紧走几步,为了避开那个垃圾袋,可他突然逼近,却将范妮吓得往后面一闪,差点把自己从椅子上掀下去。

哈尼想起来,另一个疯了的上海青年,是乌鲁木齐路上绸布店的小开,也是被弄堂里的劳动大姐逼着报名到新疆农场来的,也是这样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谁说话大点声,他就吓得哆嗦。有时大风突然将门推开,他这边马上就吓出一裤子尿来,顺着黄绿色的棉裤滴到地上。

哈尼上去稳住范妮身下摇晃的椅子,然后赶快退后去。果然,范妮等到他退后了,就安静下来。

“你认识我吗?我是爸爸。”

“是的,你是爸爸。鲁告诉我,你要来了。”范妮说着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哈尼,然后点点头,“你的眼睛和我的一样,其实并不是真正黑色的,而是brown的,要是你把头发放在阳光里看,也是这种dark brown。真的是brown的,我们是因为吃牛奶和咖啡太少了,要是我们现在开始多吃牛奶,咖啡,忌司,还有洋葱,少吃中国食物,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会变的,变得越来越brown。要到那时候,大家才看不大出你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当然要象日尔曼人,不大可能的,但大概会象意大利人,或者土耳其人,不过,象土耳其人也没什么可取的。”

“我会保护你的。”他对女儿说。

“你来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保护我。还有,就是为了简妮,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和你们不一样。”范妮突然说出一声惊雷。哈尼惊得跳起来,他细细打量范妮,范妮的药里一定有激素类药物,吃得整个人好象肿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