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体会到了一种极卑微的惊喜(第2/4页)



简妮在旁边走着,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一只被再三揿进水里,但又再三浮起的皮球。皮球里的气使它不断借着水流,从压力下逃脱并浮起,湿漉漉地在水中沉浮,但是它无法彻底逃脱水中的命运。在他看来,简妮和范妮是长相很相似的姐妹,她们的脸上,都有怨怼和刻薄的神色。她们让他害怕,让他不敢想入非非。

哈尼转过头去,不看简妮的脸。他不敢想,自己怎么能把简妮办到美国去读书,怎么能把范妮的病在美国治好,自己怎么能在美国住下去,他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个脆弱的人,也是一个单纯的人,要不是在离开上海以前,他匆匆与跳舞时初恋的女朋友结婚,两个人日夜在一起,一点点适应了新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象别的上海男孩那样,光想家,就想疯了。要不是他为人善良,也知趣,总是加紧尾巴做人,他不知道在新疆要受什么样子的苦。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对付去美国的日子。他心里真的害怕了。

他们沉默地进了弄堂。远远的,就看见妈妈守在能望见弄堂口的窗台前,就象他们走的时候一样。一看到他们的样子,她的脸色就变了,她以为又是拒签,然后,她的眼泪就不停地在脸上流,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简妮走不了,而范妮又回不来了,她心里充满了灾难将要到来的阴影。

哈尼将美国领事馆给他的护照收据和预约取签证的通知放到吃饭桌子上,摊开来,这是美国的大门朝他敞开的证据,和当初范妮的一模一样。

妈妈糊涂了,说:“这个意思是,哈尼你也要到美国去了?”她擦了擦被眼泪泡肿的眼睛,不知所措地问,“那简妮怎么办?”

爷爷的身体渐渐地委顿下去,陷进本来就松垮下陷的旧藤椅里,象一条嵌进牙缝里的烧黄了的荠菜。

维尼和朗尼都说,美国人真刻薄,晓得哈尼去了也白搭,只能带范妮回来,就发签证给他,说起来,也算尽到了人道主义义务。

这话应该是没错,但由平时基本不说话的朗尼和平时从来不说不中听的话的维尼说出来,就太刺耳了。哈尼吃惊地看了他们一眼,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自己兄弟异口同声地说话。他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这么说,他看透他们心里的那点不甘心。其实家里所有人的反应,自己父亲的,自己女儿的,他都能理解,也都让他心酸极了。要说到美国去,他怎么就变成一个没有资格到美国去的人了呢?自己得到了签证,没有人祝贺,没有人叫好,没有人高兴,倒好象自取其辱。什么事,到了他的身上,就变味了。连大家梦寐以求的美国签证,都不能冲冲喜。他以为自己又会落泪的,但是眼睛里却一点都不湿。倒是妈妈涨红了脸,忍不住反驳了一句:“我们哈尼未必就真这么窝囊。”

但他却点头,“他们说的没错。基本上是这样。我这种学历,这种年龄,到美国去也只能到唐人街当苦力,不会有出头日子的。一旦我签证到期以后,黑在美国,我家的孩子就永远不要想进美国。美国人也是算好了我不会白白牺牲我孩子的前途,才给我去的。”然后他抬起眼睛,看定简妮,一字字地说,“简妮你放心,我那天就说过了,我一定要为我的孩子们负责的,我就是吃屎,也要帮你到美国去,也会将范妮安排好。我生的孩子,我就为她们负责到底。”

哈尼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妈妈和简妮都已经听出里面的弦外之音,她们都不由地看了看爷爷,他仍旧端坐在那张旧藤椅上,象一块镇纸压住在风中簌簌翻动的书本那样,镇定地看着哈尼。等哈尼说完,爷爷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句:“好的。”

“你倒也不用说这么难听的话,老实说,你就是吃屎,也不一定管用。”朗尼说。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能到美国去了。”哈尼在后面跟了一句。

哈尼到达纽约的当天,鲁就搬离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解释说,自己突然从旅行社得到了一张3500美金的环球旅行机票,他之所以等到现在,是希望看到范妮得到家里人的照顾,一切都稳妥了。鲁说,又特地去咨询了范妮的医生,医生认为,范妮的病情在用药以后,会有一个缓解的阶段,这个阶段大概有四个星期。然后,因为流产妇女体内荷尔蒙浮动的关系,要是不接着治疗,很可能会复发,要是复发了,就会很严重。鲁认为,一个多月对范妮和她的父亲来说足够了,他可以带着范妮回上海。“是这么吗?”鲁小心地追问。

“用不着这么长时间的吧。”哈尼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尽快回到中国,继续治疗,一定是最好的选择。”鲁说。

鲁认定哈尼不是那个电话里说话口气象马龙.白兰度的男人,心里放松了一些。哈尼身上和老派的文雅混淆在一起的新疆火车上锻炼出来的野气,在鲁看来,简直就是黑手党的气质。哈尼总是看着他,好象在审度,又好象在等待,鲁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作为范妮的父亲,他会不会象意大利人那样,最后要为自己女儿打一架。或者上海人也会象阿富汗人那样,女孩子失贞会有私刑。鲁的心里其实一直有点七上八下的,被哈尼看得有点发毛。

哈尼的确心有不甘。他猜想,要不是这个金头发给范妮灌了什么迷魂药,范妮一定会努力将孩子留下来的。在上海,好容易说好了,一到美国,就全都变了,自然是这个男孩的主张。要是范妮留着那孩子,她也不会得什么产后抑郁症。对鲁的怨恨,在哈尼心里一直没有真正平息过,一方面出于父亲的情感,另一方面是因为计划的落空,简妮眼看就要被活生生憋死在中国。但王家已经利用鲁,又申请了新的签证,好象已经两清了。但当他看到鲁将自己的行李放在脚边,一副交代好后事,拔脚就走的样子,恼怒又蜿蜒爬上心头。

“你都说完了?”哈尼问。

“是的。”鲁说。他顿了顿,又说,“我为范妮的事情觉得遗憾。”

“你大概应该说抱歉,而不是遗憾。按照道理,你们有了孩子,你要是对她负责的,就应该要与她结婚。”哈尼说。

“我们,我和范妮,从来没有结婚的计划。”鲁的脸渐渐白了,“我们只是彼此相爱过。”

“那你们有孩子干什么!你知道这对一个女孩子是多大的伤害,她来美国以前,还从来没爱上过什么人,是清清白白一个处女,是个处女,你知道吗。”

“我很遗憾。”鲁说,“我从来没强迫范妮做任何事,你可以问她。我们是相爱,是自愿的,我第一没有勾引她,第二没有强迫她,范妮怀孕,是我们双方的意外。你可以去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