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他决定要动手扭转局面(第2/4页)



在鲁成长的过程中,女孩怀孕不是新鲜事,但他没见到有谁象范妮这样,竟然真的为这么个不快的插曲而疯了的。他抱着范妮象纸板一样薄的肩膀,感受着范妮对世界的惊恐。汽车喇叭,突然迎面而过的行人,都将她吓得打哆嗦。鲁不得不紧紧抱着她,使她不至于落荒而逃。鲁这时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自己使范妮恐惧呢?自己是不是也对范妮做错过什么呢?尽管他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总觉得是不干不净的。

路过他们的行人,大都看出了范妮的异常。敏感的人都远远给他们让出路来。鲁不得不在路过那些人的时候低声道谢。他听到几个十几岁的孩子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讨厌地说了句“臭味”。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鲁所熟悉的,十几岁的人都讨厌自己看到不幸的人和事,其实鲁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的脸“呼呼”地烫了起来。

鲁看到自己莫名其妙被迫陷入这样被人绕着经过的境地,不得不负起照顾范妮的责任,良心还在自己心里不安而不解地嘀嘀咕咕,审判着自己的行为。他讨厌自己这个处境。Always problems,他愤怒地抱怨着,狠狠捏住范妮的细胳膊。Always problems。

鲁不得不帮范妮打电话通知她上海的家里。一个带着老派纽约腔的男人向他仔细询问了范妮的情况,非常冷静。然后,他拒绝了将范妮送回上海的建议,也拒绝了鲁通知在纽约的亲属的建议。他要鲁用最快的速度将范妮的病历和证明材料寄到上海,由他们家里的人来纽约处理范妮的事。那个好象是从马龙.白兰度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文质彬彬,字正腔圆,但强硬坚决,不容分辩。鲁猜想,那个人就是范妮说的曾在纽约大学读电机的祖父。但是,他听上去更象一个黑社会的老大,象马龙.白兰度演的人。他想起好莱坞电影里面对华人富豪和大班的描写,他们与意大利黑手党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又想起来白兰度抱着一只猫,扁着上嘴唇的样子,他怕自己真的惹出什么杀身之祸来。鲁这才认真想起当时范妮对他说过的家史,那曾经和美国人一起贩卖鸦片劳工到美国,唐人街都和她家有关系,后来又帮杜邦公司把化学制品卖到中国的家族,那个世代comprador出身的家族,在鲁的印象里,有点象贩运从非洲贩运奴隶到美国的英国人,他们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吧。鲁胡乱地担着心。鲁知道,自己得努力按照他说的去做,只有范妮家有人到纽约了,自己才能算得到解脱。

于是,鲁放下自己手里所有的事,为上海能来人照顾范妮而奔波,甚至他以室友的名义写了证明范妮因病无法自理的证明,而且还去敦请精神科的医生为范妮开了一张无法独自旅行的证明,方便范妮家人的签证。当然,鲁也同时把范妮在纽约做堕胎手术的资料一起寄到了上海,那上面有范妮的亲笔签字,证明了她是自愿去堕胎的。鲁觉得自己这样做很聪明,他在邮局的桌子上,将所有的资料都装进防水的大信封里,用手拍了拍它,说:“I did not make anything wrong。”

鲁从纽约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正是上海的深夜。上海正在秋老虎,热得整夜都必须开着电风扇睡觉。所以,全家人的房间门都开着,于是,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吵醒了全家人。然后,全家人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听到了爷爷说的话,这是第一次,大家听到爷爷说的英文。在其他人心情复杂地赞叹爷爷英文的地道时,简妮第一个意识到,范妮出事了。她在GRE书里见到过“产后抑郁症”这个词。

简妮的心激荡了一下,她马上轻声告诉在大床上的父母:“范妮发神经病了。”

“什么?”妈妈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诧异地问,“什么神经病?”

“她的孩子没有了。”简妮说,“她发产后抑郁症。”

这时,她看到爸爸“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简妮听到爷爷对鲁的吩咐,她的心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她马上猜到爷爷的用意,美国是讲究人道主义的国家,他们生癌的小孩,总统都会亲自邀请他到白宫作客,实现他的最后愿望。简妮认定,他们一定会给这样一种紧急情况的家庭马上颁发签证。这次,以范妮的名义,她是一定能够得到签证了!简妮的心跳得是那样急,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在拿到交通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的时候,简妮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心跳。

爸爸妈妈已经起了床,他们问简妮到底怎么回事,简妮神情恍惚地敷衍说:“后面的没听清楚。”

范妮在美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生这种病,爷爷没有几乎就没有问。

简妮和爸爸妈妈等到爷爷挂断电话,来到爷爷房间门口时,看到爷爷还站在放电话机的柚木花架前,一手扶着藤椅的靠背,将身体绷得象一张弓。

“范妮哪能?”爸爸一开口,声音就是抖的,然后,就带出了哭腔,“我们家怎么这么倒霉!什么事倒霉,什么事就肯定要轮到我们家的人,逃也逃不掉的。我们倒霉够了,范妮和简妮还要接着倒霉下去。就是逃出去的人,也逃不掉倒霉呀。真正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爷爷看着爸爸妈妈不说话。

简妮知道爷爷还有更重要的话说,但爸爸妈妈已经被范妮的事击垮了,他们将范妮勉强送走以后,心里不祥的预感,还有范妮一旦被送回中国,简妮前途的黑暗,这家人已显曙光的美国之路即将重新遁入无边黑暗的事实,让他们万念俱灰,哈尼的眼泪象打破的水缸一样喷射出来,他完全失去的了平时的和气和谦恭,以及走南闯北锻炼出来的硬朗和利索,抽泣得几乎被呛住了。简妮不得不拉了拉突然崩溃了的爸爸,劝道:“你先听爷爷把话说完呀。”

她心里想:“事情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坏呀。”

简妮知道,自己这么想,未免太残酷了些。“但是,范妮的确不是更合适到美国去奋斗的人,这点已经被充分证明了。”她心里忍不住尽量公平地想,“公平地说,就是这样。”跃跃欲试的感觉又回到她的心里,“既然能从阿克苏那样的地方回到上海交通大学读书,到美国,才是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但爸爸还是象个孩子似地哭闹。他的呜咽在夜里显得那么剧烈和响亮,毫无廉耻。

爷爷的脸渐渐冷成了一块锈铁。简妮感到他象被触动的乌龟那样,正缓慢而坚决地向自己的壳里缩进去。她认为他就要象他们挥挥手,请他们回到自己房间去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