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你做过手术了?

象一小块秋天从小腿的皮肤上褪下来的皮屑,透明的,干燥的,不可逆转的,它脱离了小腿的皮肤,落到地板上,终于变成了白白的,令人生厌的一小片,范妮带着一脸孕妇贫血的苍白和茫然回到纽约,当然,带着她肚子里的胎儿一起。

她又回到了JFK那亮满了白灼灯的行李大厅,又站在转盘前,等待自己托运的行李。不少美国妇女乘等行李的空,到厕所里去整理自己的头发,刷牙,往耳朵后面擦上香水。范妮也跟了进去。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范妮发现自己的脸不光是苍白,不光有蝴蝶斑,而且还象一只放在冰箱里多日的黄瓜那样干瘪,她的脸上遍布着因为缺少水份而浮起的细小皱纹,让她想起厕所间用的纸。她真被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吓了一大跳,比起边上刷牙洗脸,擦口红的女人们,范妮看到自己和白种女人比就象黄脸婆,和棕色女人柔软的皮肤相比又象是宁波老菜干,简直一无是处。范妮狼狈地从在镜子前忙碌的女人们中间抽身出来,眼泪“哗”地落了满脸,止都止不住。她惊慌地四下看看,发现正有一个穿了一身洋红裙子的黑女人从厕所门里出来,于是她一步抢上前,走到厕所间里,关上了门。窄小的空间里,留着那个黑女人强烈的香水气味,是檀香型的味道,黑人们好象都喜欢用这种味道的香水。

她靠在门上,听到自己哭出了声。范妮直觉得自己象一根盐水棒冰在酷热里轰然烊掉一样,心里的什么东西控制不住地倒塌着。她忽然有点害怕,感到有什么比她预想的更可怕的灾难在纽约等着她。

鲁其实并没有去西班牙。他正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里等着范妮回来,他到底吃不准范妮会和那些急于落地生根的穷国女孩子有什么不同。鲁平生第一次担这么大的心,怕这世界上会有一个自己的骨肉,这是鲁的心负担不起的重量。想到会有一个由于自己不小心造出来的人,在这世界上存在,提醒着他人生的责任与麻烦,他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些天,他恨死了自己当时为了贪那九十九仙的便宜,竟买了处理价的避孕套。

范妮只以为鲁早就去了西班牙,打开门,见到鲁金发下的脸出现在走廊里,把范妮吓了一大跳。

“上海的手术顺利吗?”鲁帮范妮把行李箱拖进屋,忍不住问,“你看上去不怎么好。”

“会好的。”范妮努力镇静住自己。

公寓的走廊里,奥地利咖啡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大恶心,她听到自己干呕的声音象摔碎的盘子一样响亮。范妮回到上海以后,就没怎么犯过恶心,即使闻到臭豆腐的味道,和油漆的味道也没问题。她以为自己的妊胗反应已经过去了。但是,走廊里咖啡和忌司以及洋葱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一来,那熟悉的晕旋和无力的感觉迅速回到她的身体里。

在被恶心逼出来的一层薄泪里,范妮看到鲁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立刻意识到,孩子还在范妮肚子里,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其实,当范妮提出来要回家去做手术的时候,他就怕会有麻烦。

鲁放下范妮的行李,慢慢站直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摆出准备开战的架势。他两眼逼视着范妮,因为近视,所以他紧张而愤怒地眯着眼睛,只想让自己看得清楚一点。

“你说谎了?”鲁紧盯着范妮问。

“没有。”范妮说。

“你在上海做了手术了?我的意思不是你拔了牙,或者开了一个脂肪瘤,而是你去做了流产手术,按照我们两个人确认过的,用我提供的手术费用,你到上海去做手术,然后才回纽约来。”鲁缓慢的,咬字清楚地说。他为了要让范妮听明白,将说话的速度放慢,将每个词都分开来,说清楚。他异样的声音象碎玻璃一样冰凉,坚硬和尖利,让范妮的心在那样的声音里打了个哆嗦。他也看出来范妮的恍惚,也许是因为她的英文不好,听不懂,也许是因为她刚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太累了,也许她在想什么诡计,鲁不知道。但鲁心里那被欺骗的愤怒,让他忍不住再次逼问范妮,他要她马上就说清楚:“p>

“我很明确地知道,你出的钱只是为了我堕胎用的,并不用作其他。所以,我拿了你的钱,都等于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了。”范妮抬起头,也用鲁那种缓慢的,咬字清楚的方式对鲁说。她尽量照顾到每一个复数,每一个词,每一个时态,不让它们出错。这时候,她恨自己沉湎于情欲,没有象倪鹰那样刻苦学习,让自己能说出更准确的,象刀锋一样分毫不差的英文。她在飞机下降的时候吃的晕动药还没有真正过去,她的脑子还有点漂浮和迟钝,只是觉得自己象是向一个无底深渊不可药救地跌了下去,就象在梦里的情形那样。

“你做过手术了?还是没有?我只想知道这个事实。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鲁说。

“事情的真相是,你不会被任何一个姓王的中国人因为孩子的问题勒索,世界上也不会有一个你的欧亚混血儿。我也从来没想到过要跟你结婚,或者要你和我结婚。我没有这个意思。而且老实说,你很自私,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所以你根本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合适结婚的人。”范妮说,她恨自己不得不用want来代替她心里说的那个“要挟”。她说着,心里充满了刺向自己痛处的快意。她想起一个电影里,疯狂的女人用切冻肉的刀在自己大腿上一刀刀划着,一边咬牙切齿地笑着,一边在鲜血里痛得直哆嗦。她想,这次算是理解那女人的心境了。当时以为她疯了,此刻才知道原来那是种巨大的快乐。范妮发现自己咧着嘴,上嘴唇干在门牙上面。也许,自己也这样咬牙切齿地笑着吧,范妮猜想,她的手指在自己腿上划了划。

“是啊,也许你是对的。”鲁耸耸肩膀,“我们将看得到。”鲁显然被范妮的话触动了,他突然就泻了气,脸上显出苦恼和抱歉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范妮其实看出来他内心的彷徨犹疑,并且带着轻视。他一直都以为范妮是象蝴蝶夫人那样哭天抢地的东方娃娃,或者是穷地方来的那种感恩戴德生活的人。而范妮却一举将鲁彷徨中对自己的不信任挑明了,让鲁不能回避自己心里的自卑。鲁常常鼓励自己,是因为自己对生活认真而且挑剔,才这样犹豫,这样容易厌倦。但心里,鲁能体会到那种游离于主流之外的被抛弃感,他并不想结婚,也不想兴致勃勃地象一个亚洲新移民那样勤勉地生活,他认为那样的人生很穷困,很愚蠢。但被范妮点穿以后,他却不能避免地感到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