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范妮的米吃光了(第2/3页)



范妮没有想到,在唐人街的超级市场里,点点滴滴的,藏的都是形同隔世的往事。

从超级市场出来,范妮提着大包小包,一时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把它们拎回家。这时,她才发现那些样子难看的帆布推车,原来是在唐人街买菜,可是又没有车子的人最实用的运输工具。拖着帆布推车的样子是难看,可是要想回家,她也不得不在街边的摊档上买一个这样的推车。

就在她买了推车,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放进去,范妮突然在坚尼街的人流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瘦长的,薄薄地双眼皮,殷勤的,抒情的。那张脸,是美国罐头的。象一张干枯的树叶那样。他的头发明显的薄了,软软地挂在头皮上。他穿着皱巴巴的尼龙布风雨衣,手里卷着一堆《世界日报》,正慢慢经过范妮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比在上海时矮了。范妮认出来,这件尼龙布的风雨衣,还是在华亭路买的,小贩号称这是出口到美国的最新式样,当时他们看看,式样是不错。范妮猜想,一定是用洗衣机洗过了,华亭路的衣服样子好,可就是质量差,洗一水就走样了,尤其不能用洗衣机绞。她奇怪地想,美国罐头最注意自己的衣着,最当心自己的形象,他有着象贝贝那样的精细。怎么会在美国失风,而且还肯穿着这样的衣服招摇过市。

这就是潦倒吧。范妮想。

然后,范妮想起来,那次老师在班上让大家做选择题的时候,问愿不愿意拿25万美金去美国,条件是你永远不可回自己故乡,美国罐头在自己身边大声说:“我们只要一千美金就可以了。”那时,班上的气氛空前活跃,一个接一个把价位往下杀。有一个同学说,小时候自己不肯睡觉,哄他的保姆吓他说,再不睡觉就不要他了,把他一举丢到外国大马路上去,意思是远得让他再也回不了家。好象保姆说的,还是当时在上海吓孩子的流行的话,好几个同学的小时候都这样被吓过,连老师都笑了,他也被这样吓过的。大家都说:“就让他们马上把我们统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啊。”范妮心里冷笑了一声,真的没人想到,外国大马路也可能是属于肮脏的唐人街的呢。

她往后闪了一下,躲到吊在花车上卖的汗衫后面,怕他看到自己,也怕他同时看到自己的拖车,拖车里面的大米和便宜的菜。但是美国罐头沉沉地在坚尼街上走着,象包裹在厚毯子里面的小孩那样,带着与四周隔绝的神情。这一点是范妮熟悉的。当时她以为,美国罐头到了美国就会卸下这种隔绝的神情,就会如鱼得水。这时,范妮意识到,原来美国罐头也没有过上想象的生活,他们两个人,半斤八两。她握着帆布推车冰凉的拉杆,将自己的手指按到拉杆上为手指做的凹陷里。她的心乒乒地跳着,不知道自己是感伤,还是窃喜。或者既感伤又窃喜,还加上不甘心,说到底,美国罐头出身不过是上海市民,不象范妮家这样有渊源。也许这也是美国罐头终于缩在唐人街里,象最没本事的新移民那样认输。而范妮只是到唐人街来买买菜。范妮在心里计较。

等美国罐头消失在人群里,范妮才往回走。街口的小贩在黑色的平底锅里煎着喷香的葱油饼,散发着上海小街上安徽人做的葱油饼一样的香味。唐人街下午葱油饼的香味,迷惑了范妮,难道自己会怀念上海有葱油饼味道的街道吗?

在唐人街上,常常能听到几句上海话,惹得范妮忍不住去看那说话的人。难道自己会想说上海话了吗?

接着,范妮在街边发现了一家上海餐馆,招牌上写着有乔家栅的点心。看看前面就要到百老汇大道了,唐人街就要结束,范妮决定进去吃一客上海点心。

在那里,范妮点了一客虾肉小馄饨。方桌子上,有一点油腻的感觉,让范妮想起来上海的小点心店,蓝边的大碗装着清汤,上面有绿色的葱末子沉浮,小馄饨的皮在热汤里荡漾着,柔若无骨,粉红的肉馅小小的,象一分钱那么大。在那些美国罐头走了以后的晚上,前进夜校下课以后,范妮常常独自到夜校对面的点心店里,吃一碗小馄饨当夜宵,然后才回家的。这也是范妮的心计,不想突然回家早了,让维尼叔叔一下子就看出来,原先放学以后,自己常和美国罐头荡马路。

小馄饨上来了,但却是广式的,皮子用了肉燕,芯子里的虾仁象石块一样沉甸甸的,汤里全是味精的味道,喝下去辣着了嗓子,再不敢喝第二口。总之,完全不是范妮所期待的那种。范妮是硬着头皮将那碗小馄饨吃下去的,在将要吃完的时候,她看到大厨子穿着肮脏的白衣服从厨房出来透气,他和跑堂的闲聊,竟然说了一口越南话。那让范妮想起来在上海看到过的越南电影,要不是看过那些电影,她还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到了家,范妮的运气不错,鲁不在家,她赶快把买的东西放好,将推车折起来,放在自己的床底下,用床单遮着。然后,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在厨房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闻着鲁的咖啡香,庆幸自己终于又回到了文明世界里。她学着鲁的样子,自言自语说:“Oh yes。”范妮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软了。

她想,要是鲁再晚一点回家,自己就做一次红烧肉吃,此刻,她非常想念用红烧肉的汁淘过的白饭的滋味。

范妮有点摸出了鲁的规律,要是他黄昏时候不在家,就是他想完成论文,在经济系毕业,有勇气走上社会了。他会在大学里用功。要是他在家,在厨房里用本小说书挡着眼睛,听方佗,等着范妮,却又常常不肯温柔地对待她,就是他不想那么快毕业,也不想写经济系的论文,他想要自己计划自己的生活,他又陷在力不从心的恼怒里了。范妮在这时候会忍耐鲁的烦躁,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对男人能有这么好的脾气。这么低三下四的。范妮常想起来,鲁对她说过的美国男孩给日本女孩起的绰号:黄色出租车。因为她们对金发碧眼的白种男人见一个爱一个,谁都可以上。她常常在这时想起来“黄色出租车”的说法,并感到被羞辱。有时,范妮乘鲁不烦的时候,提起黄色出租车的说法来,多疑地观察鲁的脸,在他脸上检查着轻慢她的表情,但是并没有发现。鲁是那种会把自己想到的事马上说出来的人,范妮有时真的喜欢他的诚实,可也有时会想,那是因为他并没有认为她是很重要的,所以说话行事才没有顾忌。在上海时,她自己就常常对美国罐头故意说一些随便的话,来拉开彼此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