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能有多久(第6/6页)

也许只有你知道,我讲述的这些,都是事实,但并不是事实的全部。全部的真相是,我为你活着而拼尽全力,同时我也祈祷别的,那“别的”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就在我们等待了五个多月的手术的前一天,我突然失踪了一个上午。我回到医院时,你刚刚自己用剃须刀在小腹部做完备皮。你虚弱得连说话都困难,我却把你一个人丢下。我去哪儿了?你问我。我说,去办点儿事。但眼睛不肯看着你。你是如此敏感的人,一定知道我并不想说;你又是如此磊落的人,一定不会对我的不解释胡思乱想。

我自认为是缺乏灵性的人,宁愿面对今生,不愿寄希望于来世,更不烧香拜佛乞求实惠。现在我告诉你,那天我去了北京城南道教的寺庙白云观。我在每一尊神像前都敬上几炷香,放下一些钱,然后虔诚地下跪、磕头。我乞求神保佑你手术成功。同时,我还乞求:如果手术不成功,保佑你尽快解脱。

我坦白我的罪,罪名是自我亵渎,它将抹杀我所做过的一切。我相信你自己也一定这样愿望过。所以,我发誓,你少受点儿罪是我希望你尽早解脱的唯一理由!但是,你相信吗?其他人相信吗?我自己相信吗?事实是,你病着,我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时间,金钱,儿子的成长,我自身的向往……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煎熬会延续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

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本来是两个问题,但它们变成了一个问题。

好的,与不好的,甚至是坏的,都在一起,它们成为了一个整体。

善与恶,本能与理性,简单与复杂,都是一个整体。

事物的本质是什么?当一个事物是由另一个事物引起的;当这两个相互因果的事物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结果;当你清楚地知道,成全了一个,另一个也同时得到成全,你怎么能保证,不把你真的想要的,当成是你顺便得到的?边界如此模糊,本质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和绝对。

其实,我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坚强,甚至怀疑根本不存在所谓坚强。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嫁给一个健康的男人。然而,我被一种自己无法把握的力量操控着,我决定不了不嫁给你,也决定不了不后悔嫁给了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信念。坚强或者软弱,不是由性格决定的,是由信念决定的。而信念早已超越了自我,像一架马车,拖着渺小虚弱的我飞快地奔跑。虽然我已经不堪其颠簸,不堪其辛劳,但我无力让那马车停下来。我不能不对你好,我只能祈祷让你解脱,好让那架不停奔跑着的马车停下来。

这次手术的彻底失败,是证明了神的无用,还是证明了我的不够虔诚?总之,我庆幸祈祷没有真的灵验。我累了,但马还没累,它拖着我,一直又跑了三年……

世上原本没有孤零零的“你”,只有当“我”,还有“他(她)”存在的时候,才把你称作为“你”,也才有所谓“我们”。我们的留恋是千丝万缕的,我们的胶着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的瓜葛是没有穷尽的……我的坚强在你的忍耐里,你的尊严在我的执著里,你的生命在我余生的记忆里,我的余生在你死亡的阴影里……

你住院期间,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曾经问你:如果我有了别人,你能不能接受?你想了想,回答说,能。我不知道她何以谈起这个话题,也许是对夫妻伦理的理想主义向往,也许是对情爱观念的形而上探讨,甚至仅仅是出于对我个人的善意,否则她不会在事后向我描述这番对话。

我痛恨这个回答。我觉得,与其说这是宽容,不如说这更像是一种亵渎,对我的,也是对你的。我是说,如果你不是重病缠身,也许我会把这看成是一个男人的大度。这样想非常矫情。但我不允许自己从相反的角度面对这个问题:如果你已经面临这个问题,如果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你该怎样回答,才更能表明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对于我的尊重?如果你说“不能”,我会感到满足呢,还是会指责你自私?我甚至赌气地想,要让你真实地宽容一次、大度一次。

我更加痛恨这个问题。你会敏感地误认为,这不是一个假设的问题,而是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更糟糕的是,我无法解释。解释是庸俗而可笑的,也是我的自尊和你的自尊不允许的。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义务向任何人承诺忠诚,当然也包括你。忠诚不是两性关系的前提,只是一种可能的结果,而在我看来,解释就是承诺。

那个朋友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如此在意她的问题和她向我转述的你的回答,她至今不会想到,无意间的伤害,像刺进肉体的一根芒刺,不偏不倚地嵌在心里,持续地隐隐作痛。一个女人为爱情而活,很可能是真实的;说一个女人仅仅为某一个男人而活,一定是虚假的。一些人一生可能不止恋爱一次,但是为爱情而活的女人,每次恋爱都是对同一种理想与精神的追随;另一些人一生可能只恋爱一次,但是标榜只为某一个男人而活的女人,很可能已经泯灭了理想放弃了精神。

爱一个人能有多久?这应该是向上帝提出的,而不是向心灵提出的。就像接受命运一样,好像我是被特地选出来接受这个命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一直纠缠着我。爱一个人能有多久?它也许不适合做一篇文章的题目,却实实在在是关于你和我,关于你们和我们的永远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