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能有多久(第4/6页)

无数次,在黑暗中,像是看一个电影的画面,我看着我搂着我们的儿子,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我的表情是安详的,内心充满宁静。在那儿,我看见了尽头。那种绝境让我激动,甚至让我陶醉。我向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证明,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即使因为没钱你衰弱而死,我也不用内疚不用后悔了。我终于可以说:我已经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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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电视台曾经为一个资助贫困地区大学生的专题节目来采访我。记者说,被资助的孩子普遍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有的甚至对资助者怀恨在心,记者问我的意见。我当然不能理解更不可能赞同这种仇恨的情感。不论在什么情况下,知恩图报都既是人之常情又是美德。

否则不是成了白眼狼嘛!可是,我却非常理解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的心态。就是那次上海–无锡之行,不仅让我获得了意外惊喜,还让我经历了一段独特而又难得的心理历程。

在医院告别了姓黄的医生,我去拜访了那个不幸的幸运女人。她的病也是因为误诊,当时她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医生把肠扭转诊断为生产前的镇痛,延误治疗时间造成肠坏死,手术后留下了短肠综合征。

从那病人家里出来是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商店一家挨一家,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但我没有兴趣跨进哪怕任何一家店的门槛。首饰商店里,玻璃、镜子、射灯,一派金碧辉煌,打扮入时的女人们,凑在柜台前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在我眼里,她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们的生活与我完全无关,我觉得自己是人群中的另类。

这种感觉常常困扰我。一场场在高档酒店里上演的招待会上,记者们个个风度翩翩,谈笑风生;酒席上名片飞来递去,应酬没完没了。我不读书,不看报,没有新鲜的话题可以吸引视线;我不修饰,不打扮,没有良好的自我感觉可以挥洒。我的时间是以分钟而不是以小时计算的,我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总是不能从容地把一个会从头到尾开完。我为此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但同时,又为自己如此肤浅的虚荣和自尊而无地自容,只能小心地掩饰着,不敢让他感觉到。我知道那会灼伤他的尊严。

以后脱离了记者这个职业,我没有丝毫留恋之意,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从那时起,这身份就不再属于我,这氛围也不再属于我。我的天地在医院里,在病房里,在濒临死亡的丈夫身边。那是我虚荣心的栖息地,自尊心的避难所。几年如一日,我像上班一样去医院,大夫护士像是我的同事。他躺在病床上等我来清洗伤口,等我送来饭菜,送来书和磁带,等我领着儿子来给他看。我熟悉他的每一个病友和家属,我们聊病情,聊医生护士,聊医药费不断上涨,聊公费医疗制度的形同虚设。文学,职场,事业,离我越来越远。我只是一个病人家属,我得做一个好的病人家属。

那个春日的午后,在上海繁华的南京路上,我怀着深深的伤感,还有一点点儿悲壮,与许许多多看起来很悠闲很幸福的男男女女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在那一天清晨急急地赶到那座城市,为什么在那一天的傍晚又匆匆地离开。

还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皮上衣。我是有备而来的,穿着它可以走进任何一家酒店而不失体面。是的,我要去一家酒店,看一本配得上我看的书,消磨掉去无锡之前的那几个小时,给自己积蓄一点儿从容、一点儿镇定,来应付我不曾经历过的局面。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子》就放在我的包里,这是临行前精心挑选的。我不需要一间房子,只需要一杯咖啡和一个座椅。上火车之前我就想好了,在火车上又反复地想过:那不是我应该出入的地方,可单枪匹马闯上海闯无锡也不是该我干的呀?也不是我附庸风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附庸风雅没有意义。那只是我给自己此行的一个小小的鼓励和犒劳。

当我终于走进那家星级酒店,又终于走出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创意”。考究的价目表上,价格最低的咖啡是二十五元,还要加收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服务员小姐笑容可掬地站在旁边等着我点单,我甚至都没想到可以撒一个谎,编一个逃跑的理由,我告诉她:价格太贵,我什么也不要了。然后站起来,离开了那家酒店。事后我想,在那个姑娘不长的职业生涯中,一定是第一次遇到像我这样没有见识的客人。

如今,我常常很自然、很随意地在某一个酒店的咖啡厅与别人约会,谈工作或者闲聊。有时候,我会想起当年失魂落魄地从酒店里出来的情景。出现那尴尬的一幕,并不仅仅因为钱,而是自己内心的底线:我是去寻求资助的,我没有资格奢侈。当然,我有理由为自己寻找一份好心情,哪怕花钱去买。问题是,事后看穿了这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又会自责,最终把好心情抵消掉。丈夫还躺在病床上,为他去寻医问药的妻子,没有理由得到好心情。

去之前我就写了几份材料,有对当年误诊的那家医院的起诉书,有对那个药品疗效的赞美,有我们经济上面临的窘况。没想到,千里迢迢来了,却被挡在了大门外。我说我是记者,回答说,记者一律不接待。又说我是病人家属,回答说,总经理在上海开会。董事长呢,正在接待外宾。公司坐落在无锡的城郊,白色的围墙,白色的栅栏门,一色雪白的建筑很是气派,就是里里外外看不见一个人进出。是返回上海去找总经理呢,还是在这里死等董事长接见?正徘徊着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大门开了,一辆轿车正往外开。如果车里坐的是董事长,他一走,这一趟我可就白来了。还没顾上想清楚,手臂就下意识地伸出来,拦住了那辆车。车门打开,车里坐的都是老外……几个小时过去,接待室的老头儿看我执著,又打电话进去。终于董事长的秘书出来了。先请我到餐厅吃工作餐。已经过了吃饭时间,偌大的餐厅,一边坐着我一个人,另一边坐着董事长和他的高级职员,他们一边吃饭一边传看我的资料,然后是议论。

那些被资助的孩子,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的心情,大约与我在餐厅里一边吃饭一边流泪的时候心情一样。对方不想对你居高临下,但事实就是居高,怎么能不临下?你说你不是乞求,是要求,是请求,是恳求,但终究还是没离开“求”字。没有人侮辱你,但你觉得自己没有尊严。没有人欺负你,但你觉得无比委屈。更糟的是,甘居人下了,不耻相求了,尊严扫地了,你还必须感谢。素不相识的人肯帮你,你没有理由不谢得真诚。帮你的人要的肯定不是几句感谢的话,但你一定不能试着不说那几句感谢的话。不说你就太不通情理了。谁愿意帮助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呢?我们从小接受的,和我们教育孩子的,都是对他人要有同情心。如果你不首先承认你是卑微的,你是贫弱的,你是无助的,又怎么能够接受同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