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第3/3页)

二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我相信历史的记忆不会转瞬即逝。我想,参与了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的每一个人,不管今天是什么立场,在某一天突然回首往事的时候,都会有属于自己的铭心刻骨的感受。

我的铭心刻骨的感受就是让我理解了「人民」这个词汇。一个人和一个词汇的真正相遇,有时候需要一个机会。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在其一生中遇到很多词汇,有些词汇第一眼见到它的时候就理解了,有些词汇虽然相处了一生,可是仍然没有理解。

「人民」就是这样的一个难题。它是我最早认识和最早书写的词汇,其后又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流连忘返,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和响彻在我的耳边,可是它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我的内心。直到我二十九岁那一年,一个来自深夜的经历终于让我真正理解了这个伟大的词汇。当我和这个词汇有了真实的而不是虚拟的相遇,我所说的不是语言学或者社会学或者人类学意义上的相遇,而是人生经历里的一个真实的相遇,一个去除了所有理论和定义之后的活生生的相遇,然后我才能够告诉自己:「人民」这个词汇不是空的。因为我曾经见到过它有血有肉的模样,见到过它心脏的强烈跳动。

我对「人民」的理解,并不是来自于天安门广场百万人的大游行,而是发生在五月下旬深夜的一个小小经历。当时的北京已经戒严,学生和市民自发地守卫起了北京的各个交通要道,以及所有的立交桥和地铁出口,阻止全副武装的军人进入天安门广场。

那时候我住在北京东边十里铺的鲁迅文学院,我差不多每天中午骑着一辆各个部位都会发出响声,可是车铃不响的破自行车到天安门广场,在广场待到深夜或者凌晨才骑车回到学校。

一九八九年五月下旬的北京,中午很热,可是深夜就冷了。我记得有一天中午出发时,因为太热只是穿着一件短袖的衬衣,到了深夜的时候,我感到了寒冷,骑车从广场返回学校,冷风迎面吹来,让我身体的每个部位和破自行车的每个部位一样抖动起来。我骑车在路灯熄灭的街道上,月光为我指路。我愈往前骑车,愈是感到寒冷。在逐渐接近呼家楼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一股热浪在黑暗里轻微地涌来,随着我继续往前,热浪强烈起来了。接着,我听到远处有歌声在飘扬过来;再接着,我看见远处有灯光在闪烁。然后惊人的场景出现了,在热浪滚滚而来时,我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呼家楼立交桥,桥上桥下有一万多人守卫在那里,他们激情满怀,在夜空下高唱国歌:「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

他们虽然手无寸铁,可是坚定自信,他们认为自己的血肉之躯可以阻挡部队和坦克。他们聚集在一起热气沸腾,仿佛每个人都是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这是我生命里重要的时刻。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光应该传得比人的声音远,人的声音又比人身上的热量传得远。可是在我二十九岁的这个深夜,我发现自己错了。当人民团结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声音传得比光要远,而他们身上的热量传得比他们的声音还要远。我终于真正理解了「人民」这个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