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第3/4页)


  牛铃撵到了村西口,又下了土塄,他也撵不上了。虽然牛鞭让狗吃了,而牛铃没有生气,反觉得特别兴奋,他就没有返回牛圈棚,直接去河滩的水田来见狗尿苔。
  狗尿苔灌好了一畦的水,堵了进口,又扒开另一畦进口,牛铃就从畦堰上跑过来,告诉了死了牛的事。狗尿苔说:死的哪头牛?牛铃说:有牛黄的那头牛。狗尿苔噢了一下。牛铃说:吃牛肉呀你不高兴?狗尿苔说:高兴么。牛铃说:早上起来,我嘴里忽地流了一口涎水,没想还有的有口福了。你吃过牛肉没?狗尿苔说:没有。牛铃说:我也没吃过,听说牛肉好吃得很,有嚼头,越嚼越多!远处地头的柳树下,因为天热,又有树挡着,马勺光溜溜仰躺在草簾子上。狗尿苔不让牛铃声太高,免得马勺听着了。牛铃说:分牛肉肯定人人有份,马勺也能吃上。狗尿苔说:就是先不让他知道!马勺却突然尖声叫喊,爬起来在那里跳。两人跑过去,原来是蜂蜇了他那东西,已经红肿得像个胡萝卜。狗尿苔说:呀,咋蜇得恁怪的!马勺说:快擤些鼻涕!蜂蜇了抹鼻涕能止痛,他自个先擤了鼻涕抹了上去,狗尿苔和牛铃也就擤鼻涕。狗尿苔说:你睡哩咋不趴下睡?马勺说:底下有老婆哩我趴下睡?!狗尿苔说:人常说该死的毬朝上……将擤出的一把稠鼻涕抹上去,抹得大腿根都是。马勺又骂:这哪儿来的蜂,日他妈的蜇我哩!
  狗尿苔在地上找,蜂蜇了人蜂就死了,果然找着了一只死蜂。但蜂是黄颜色,身子短短的,很胖,这不是中山坡的槐树林子里的野蜂,狗尿苔说:这是牛路家养的蜂。马勺也过来看了,就骂:牛路牛路我×你妈!古炉村很多人都患风湿病,而牛路妈的风湿是全身的关关节节都疼,疼得两腿变形,手指没一根是直的。牛路的舅家在下河湾,舅舅抱来了一箱蜜蜂,蜜蜂当然酿蜜,牛路妈也给狗尿苔吃过蜜,但牛路妈却是每日都要捉三只蜂用刺蜇身上的痛处。马勺骂了牛路把蜂箱不关好,让蜂蜇了他,狗尿苔就说:蜂是采花的,咋能寻着你那臭地方?马勺气得说:蜂是四类分子么!穿上衣服要回家去,扔下一句:好好浇水着!
  狗尿苔和牛铃一心惦记着杀牛的事,不知道牛杀好了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分牛肉,可稻田浇水不敢耽搁,直到了天麻碴碴黑了,将水灌进那最大的一畦稻田里,就往牛圈棚那儿跑。牛圈棚的院门却锁了。狗尿苔说:不在这儿杀牛?牛铃说:明明就在这里杀牛么,杀好了把肉拿到别处了?是不是人在院里?狗尿苔说:人在里边院门是关着的,现在门锁着呀!两人就蔫下来。牛铃说:不会不给社员分牛肉吧。两人怅怅地走开,狗尿苔却说:哎,我闻着有肉香哩,两人就皱着鼻子闻,分明有肉香味,牛铃就趴院墙,从厕所墙上趴到院墙上,看见就在支书已经买下的那三间屋里亮着光,里边有几个人正一个拿一个煮熟的肉块子吃哩。牛铃溜下来,说:他们偷吃哩,咱们翻墙进去,看他们敢不给咱吃?!狗尿苔说:我不敢翻。牛铃说:那你不吃啦?狗尿苔说:想哩,可我出身不好。正商量着,院子里有了脚步声,两人蹴在厕所不吱声,就见院门拉了拉,拉出个缝儿,有手从缝儿伸出来开锁子,门就打开了。一个人说:秃子金你狗日的能,还把门反锁了!秃子金说:要是关着,别人一看不就知道有人吗?说着嗝地一下。说话的是天布,天布说:别嗝地那么大的声,让人知道你吃肉啦!秃子金说:一个牛头有多少肉么,要放开吃,那个牛腿都不够哩。煮肉哩,还不能蹭几口,谁钻进肚里看呀?最后走出来的是支书和长宽,支书手里提着一块肉,长宽又把什么塞给了支书,支书说:这是啥?长宽说:你拿上。支书接了,对磨子说:我把我的一份先拿走啦,你去招呼社员们分肉。告诉大家,吃着牛肉要想着这头牛,辛辛苦苦耕了一辈子地,死了还把肉给咱们吃。磨子说:嗯。支书又说:把屋里收拾好,不要让人看见在这里生过火,影响不好。支书就走了,磨子也走了,长宽就大开了院门,又进去把汽灯拿出来挂在牛棚房柱子上。天布就大声问秤锤呢,秤锤在哪儿?
  狗尿苔和牛铃从厕所里出来,悄悄跑到巷子,狗尿苔说:我还以为咱吃不上牛肉哩!牛铃说:我只说村干部为人民服务哩,原来狗日的也偷吃!狗尿苔说:这话不敢说!牛铃说:谁把我逼急了我要说哩!狗尿苔说:那我可没看见呀。牛铃说:你身份不好,不让你作证。却鼻子朝狗尿苔身上闻,说:咋臭臭的,你踩了屎啦?狗尿苔低头看鞋,鞋上是踩了屎,就在地上蹭,说:你说一个人能分多少?牛铃说:管他,反正一会分了,连夜我就吃呀。你家有没有萝卜?狗尿苔说:要萝卜干啥?牛铃说:牛肉切成丝和萝卜丝炒在一起,萝卜丝也就成牛肉丝啦。这时候磨子把门前的钟敲了。
  钟的声音并不大,但人人听着如同天上滚了雷,巷道里嗡嗡作响,院子里孩子们哇地欢呼了,有喊大的,有呼爷的,似乎所有人都支棱着耳朵,一直在等待着钟响,然后都拿着盆盆从家里出来。在下午,差不多的人已经知道死了牛,而且正在杀着,都跑去看,后来是磨子他们说要切肉清洗下水,让大家全回去,等着晚上分肉。现在人们站在巷道里是那样地兴奋,一边手敲着盆盆,一边又议论着这头牛能杀出多少肉,按头分又能分多少。狗尿苔小跑着回家,一进院就喊:婆,婆,分牛肉啦!婆好像并没有在屋,屋里煨了湿柴草在熏蚊子,烟呛得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当他从柜盖上取了那个瓦盆,又嫌瓦盆小,换了个大的盆子,才看见婆就坐在小房屋的炕沿上。狗尿苔说:婆,要分牛肉啦!婆还是没做声。狗尿苔走近去,婆在流眼泪。他说:分牛肉啦,婆!婆说:看把你高兴的,你婆死了你也这高兴?!狗尿苔瓷在那里了。婆一定是知道牛死了,也知道要分牛肉了,但他不明白婆怎么说这话。婆说过了,看着狗尿苔,却把狗尿苔搂在怀里,说:也好,有牛肉吃也好,你去分牛肉吧,分回来了婆给你炖着吃。狗尿苔说:牛铃说用萝卜丝炒着吃,咱给他一个萝卜?婆说:好,好。
  狗尿苔拿着瓦盆到了老公房,院子里站满了人,那盏汽灯被一群飞虫在外边围成一个黑圈,磨子点着各户主的名字,点着一个了,看天布在切肉,切出来的肉放在秤盘上由长宽称。一个人是三两肉,那肉就切得多了少了,秤高了低了,天布再切些牛肝牛心牛肚添上去或减下来。本来家人口多,切了一块牛肉,又搭了一堆牛百叶,本来说:咋给我这么多牛百叶?天布说:正肉和下水搭配着。本来说:半香咋没搭下水?半香立即说:你眼睛呢,我搭了个骨头你看见没?天布说:胡咬啥呀!本来说:我胡咬?不公平还不能说啦?天布就燥了,啪地放下刀,说:你公平你来分,你来!众人说:天布分,天布分。天布说:大家都拿眼看着的,我有啥不公平?!牛路就把本来推走了。院子里又热闹开了,有人说一人三两肉这咋做呀,做好了塞牙缝!有人就说:你牙不好,你不要吃了。那人说:一个牛才杀了这点肉,是那个大黑犍牛就好了。磨子听到,说:你放屁哩,你盼生产队的牛都死了,你犁地呀!众人说:打嘴打嘴!那人就自己打自己嘴,大家就又笑了。马勺也来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立即几个人都在说:马勺,听说被蜂蜇了?马勺看见了牛路,就骂:牛路你得给我赔!牛路说:赔毬呀?!旁边人就起哄,说:这得问问马勺的老婆愿意不愿意?回春,回春!马勺的老婆叫回春,大家喊回春,来回说:回春没来。秃子金说:回春没来,你说让牛路代替马勺行不行?老顺拉了一把来回,说:听这瞎(骨泉)胡说哩,甭招理他。但分给老顺的肉时长宽把秤压低了,老顺说:这是咋啦,秤杆子上了年纪,往下滴溜呀?大家又笑,说:秤杆子学你哩。老顺只在对天布说:再加些,加上舌头。长宽说:不能加舌头,你家的狗叼了牛鞭,一个牛鞭要多重的,你还不知足!老顺还要说什么,后边人把老顺拨开,但来回却扑过来说:长宽,狗吃了那是我们吃了?长宽说:你说那狗是不是你家狗?来回说:我们家还有老鼠哩,老鼠吃了地里的庄稼,你也少给我们分粮?你算个干啥的,让你掌个秤,你就拿捉人了?!长宽说:我不算个啥,你算个啥,不就是从河里爬出来的么!来回就又往前扑,说:你揭我的短?!要抓长宽脸,长宽一闪身,秤杆子撞着了汽灯,汽灯摇晃着,顿时四面墙上人影乱动。有人喊:来回有羊癫疯,羊癫疯要犯呀!磨子吼了一声:嚷啥哩?!人群当下静了,磨子将牛舌头用刀切成三截,一截放在秤盘上,说:好啦,拿走吧,拿走吧。